第52章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1 / 2)

197X年,我三(顾城)

哈楼,虾米。没错,是我。我继续说我的那些里格隆的事儿。

那个年代,不是读书的年代。我的书全是从爸爸的书堆里读的,至少在我还小的时候。

诗人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洛尔迦和惠特曼。作家里面,我最喜欢的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我甚至认安徒生为我的老师。我喜欢的是他创造的那一个个动物世界,童话天地。后来我写的一首诗就叫《给我的尊师安徒生》。我在诗里写道:

你推动木刨,/像驾驶着独木舟,/在那平滑的海上,/缓缓漂流……/刨花象浪花散开,/消逝在海天尽头/木纹象波动的诗行,/带来岁月的问候。/没有旗帜,/没有金银、彩绸,/但全世界的帝王,/也不会比你富有。/你运载着一个天国,/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所有纯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

我不在乎我做的是什么样的东西,美好的是过程,是一层层一片片刨花翻滚着发出的大自然的清香。有一次,我刨着刨着就停不下来了,师父喊住我,问我:你都快把这块木板刨没了,还能做什么呀?我脱口而出:船,做船。师父和师兄们都乐坏了:船?我说:是的,船。

我继续写着诗,我的写诗方式按后来人的说法叫涂鸦。我躺在床上,或者坐着看书,忽然想起什么,人们管那玩意儿叫灵感,我就坐起来,爬过去,扑上去。我的床边的墙壁上写满了我的诗句。有的只是一两个句子,多的也就几个句子。

我们街道合作社没有什么订单,越来越没有。后来我还干过其它许多活,比如翻砂,搅拌糖浆,搬运。妈妈说:小城出落得一表人才了。我心里想:翻砂翻出来的。我听到不少阿姨,邻居,爸爸妈妈的同事,她们都说:哎哟,都说女大十八变,小母鸡变花,小城这才是一朵花呢。我心里笑着,做着问答游戏:什么花?刨花。什么鸡?公鸡。一九五六尼(上海话,年读作尼),我妈生了个花铜钿(上海话:花钱的坯子)。我的问答游戏是半京腔半上海调的,我跟爸爸学过一点上海话。爸爸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哪,不兴这样儿说男孩子的。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爸爸说话却仍然是南腔北调,他就是学不会那儿音,要不就乱用那个儿字。我却很喜欢听这种南腔北调。

姑姑生活在上海。她每次到北京来出差或者探亲,都是我家盛大的节日,尤其是我的。她说她最喜欢小城了,甚至抱住我亲着我的脸,当着爸爸妈妈姐姐的面,说我是她上辈子的情人。我喜欢姑姑带来的礼物,尤其是大白兔奶糖,那名字就特别合我的意。我收集了许多糖纸,凡是上面画着动物的我都收集,最多的就是大白兔糖纸。我特别喜欢听姑姑讲话,不是因为她夸小城越长越漂亮俊俏,而是喜欢听她的上海腔调,也喜欢听她用上海话跟爸爸对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十几岁了还没有去过上海,可是对上海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我后来想,我这么喜欢姑姑,我对上海这样地有感觉,看来是我成熟的标志。我说的成熟,不是说我走出了童年或者童话世界,至少不是整个的,但我毕竟在长大,成为一枚青年,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尤其在生理上,那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的。

可是我真正的成熟,或者说真正发现我生理上的成熟,是在一列火车上。后来,很久以后,我听说了穿越那个词,据说这个词后来还变得很时髦。

那列火车,在我看来就是一列穿越的列车,从一个时代穿越到另一个时代,或者说,从一个生理世界穿越到另一个生理世界。第一个生理世界是鲜红和淡绿的世界,颜色有了,可是颜色却仅仅是颜色,是没有性别的。第二个生理世界,颜色还是颜色,可却有了性别及其刺激。

我跟爸爸一起去上海,然后爸爸还留在上海,我单独坐火车回北京。于是就发生了,来了。

我本来是靠着窗把头枕在墙与椅背的夹角里打着瞌睡的。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站在斜对面那排座椅旁边的过道里。

就这么一眼,真的,我的身体里就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反应,我管这叫排山倒海。你知道什么叫排山倒海吗?那是一种地理现象,力量巨大的地理现象,地球的板块撞到一起,发生了科学家们说的造山运动,于是就有了秦岭,有了青藏高原,有了珠穆朗玛峰。在我身上发生的则是一种生理现象,于是我有了我的珠穆朗玛峰。我的珠穆朗玛峰是在瞬间生成的,并且还在不断地长高着,把大地都带得生疼,大地下面所有的岩浆都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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