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墙上爬满了青藤(1 / 1)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好象喜欢上海的人还真多,那不是一般的喜欢,那真的是爱。许多人在上海待下了,就不走了,称自己是新上海人。无论是开出租车滴滴车的,做保姆月嫂保洁的,还是在玻璃大厦里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在树荫下灯晕里开酒吧夜店的,还有男的女的外国人,很多很多外国人,打工的,唱歌的,开酒吧咖啡馆餐厅的,他们也自称是新上海人,来了就不想走的新上海人。到处都是新上海人,弄得整个上海成了南腔北调国语或者洋泾浜上海咸话的天下,把上海本地话都挤到角落里去了。反倒是一些老外会说出让你眼珠掉出来的标准的上海咸话。

我想起了二姐的一句话。当时,在昆明火车站,检票进站后,在电梯上,二姐对我说:你知道上海是什么吗?我说是大城市啊,特别大的一个城市。她说:告诉你小弟,上海是世界。这话好有震撼力,比“没治了上海”震撼得多。上海是世界,成了我在上海时经常会想到的一句格言。我发现二姐其实也是诗人呢,在她的骨子里。如果她多读点书,可能也没治了呢。

我早就是上海人了,我真的这样认为。这种自豪曾经是很普通的经历。不光在那些狭窄的弄堂里,而且,而且尤其在上海市中心的西南角,在我闻到大片大片的法国梧桐树味道的地方。我感觉,我知道,这地方也是我熟悉的,跟那些狭窄弄堂一样的熟悉。那优雅的气味,好象会从梧桐树大盖子上落下一种咖啡的味道来。我觉得,我知道,我曾经在那里走过。只不过好象是另一个我,或者另另的一个我。

在老和尚的钟第一次逆转之前,我并不知道我在窄弄堂里和梧桐树那里的感觉都是怎么回事,对气味和声音和其它许多东西的感觉,包括视觉,不知道那都是从哪里来的。

在我跟着钟的逆转知道了这些感觉的出处后,我甚至都叫得出来所有那些地方的名字,我说的是它们以前的名字,在我是徐志摩或者戴望舒的时候的名字,比如亨利路,霞飞路,四马路,比如四明邨。

还有老和尚。老和尚告诉我,他也是上海人。

老和尚真的说话算话,隔三岔五地给我发来语音。他在一个语音里是这样说的:孩子!你好吗?我继续说我的故事吧。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热血青年,关心国家前途人类命运的那种。那是我俗世的年代。我对中国从深深的苦难里走出来有着深深的感触,虽然我不喜欢现在许多国人过度的自豪感,那种飘飘然的自我感觉。为什么要当狼呢?当我们的人类不好吗?可是我理解这种自豪感,因为它来得太不容易了。今天,我就给你念念我年轻时写的一首这样的诗吧。你知道孙中山的。是孙先生带领国人,经过许多失败和磨难,最终推翻了满清王朝,走向了共和。我这首诗就叫《孙中山》:

教堂的钟声响了/全世界的音乐一齐熄灭/鸟语蝉鸣贝多芬德沃夏克全都熄灭了/巴赫的管风琴也窒息了随着/教堂的暗光流动浮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的海洋/阿Q的辫子李鸿章的帽羚甲五海战/的火光小凤仙俏丽的脸都在/黑压压的下面浮动而他/在海上漂着漂着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又沉下去了又浮起来了浮起了/一大堆脸一大堆黄黄的牙齿黄黄的/皮肤一大堆麻木悲哀凝固的血/一大堆傻笑奉承茫然的哭/一大堆没有表情没有感情的面具/在海上沉在海上浮而他/浮起来了在遥远的地平线/升起了一面白灿灿的帆/和鸟语蝉鸣贝多芬德沃夏克和巴赫/和飒飒的树声树下爱情的曼多林/和教堂的钟声和管风琴/和血与火和彩色和光辉和没有麻木与没有悲哀

这回老和尚居然没有在念完诗就结束他的留言,他还说了下去,说他自己了:

我跟孙中山还做过邻居呢,在上海,当然是他在那里住过几十年之后的事。我出生和长大的房子坐落在思南路香山路口。你在上海,应该去那里看看。有人说思南路是上海最美的马路。我举禅杖赞成。

在香山路上,从思南路到复兴公园这段路很短,一共只有两幢房子。孙中山的故居在里面,靠近复兴公园的地方。我家的房子在思南路香山路口。我家在那幢房子的三楼。我爸爸是个诗人,不过名气比顾城的爸爸更要小得多,几乎听不到名字,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所以就不具体说了。

是的,我的童年是幸福的,我记得那墙上爬满了青藤,青藤上有壁虎出没,就象我那首《童年》诗里写的。我记得我家的阳台特别大。但后来,我再次到那里,从马路上看过去,那阳台并不太大。可能童年能够放大一切吧,因为童年的人长得很小,就象法国小说里小人国的小人,看着什么都大得很。我记得阳台特别大,还有一个原因。一次,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爸爸把我关到了阳台上去。我哭着,我小时候特别爱哭,我哭着,哭了好久,哭得天都黑下来了。那应该是天正好黑下来的时候,可我的印象里就是被我哭黑了的。这时候,阳台变得更大了,风吹着周围几棵大树,可怕极了。在我幼小的心里。

后来,在我当二灯和尚之前,我到上海,走了进去。两幢房子已经合并成了一幢,中间无缝衔接,全体成了孙中山故居。我走了进去,沿楼梯上行,一位中年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我说我想到三楼去看一眼,一眼就行,他说不行,这里是不开放的。我说,我在这里住过,我就是在这里三楼出生的,他说,在这里住过的人多了,政治局委员都有住过的。政治局委员?来头可真是不小。我爸爸顶多也就是一个无名诗人。我顶多也就是一个未来的和尚。我说的是那时候。

那次,我没能走到楼上去,去验证那个阳台到底有多大,当时已经长大乃至正在往老里长的我站在那里会有什么印象。我童年的印象不多,这几乎就是我全部的童年印象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老和尚五音特全抑扬到位的朗诵,听了他的童年故事,我居然哭了。老和尚写的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甚至在近代之前了,或者说是近代的开始。我们中国人把代划得很清楚,但有时候反而模糊。这一百多年,按理说应该分成近代,现代和当代,可是现在谁也说不清楚隔离带在哪里了。而且这些每年都在推移。即使是老和尚童年的时候,也几乎属于近代了。关于孙中山和他那个时代,我读过一些相关的文章,中小学历史书里也有说到,可是我没有那样的激动过。或许因为我现在在上海了,或许这里比云南的大山距离那时候的历史更近,更或许,因为我的身份正在我不知不觉中丰富起来,我好象生活在那个年代或紧接着的那个年代了。我好象也能切身地感受到老和尚的童年。这好象又是一件奇怪的事。奇怪。对的,还是这个关键词。

从哭的角度说,我也象是换了一个人。以前我几乎是不哭的,从记事起,我就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哭过。也许在县城,当我被小鱼拉黑了之后那是第一次,疫情发生后爸爸抱着我奔波时那是第二次。上海人说,过一过二不过三。可是我早就过了三次了。我听了老和尚的语音留言会哭,我想起小鱼会哭。我又提到或者说又想到小鱼了。总不能想都不让我想吧?她在昆明还是在县城呢?她一定在打听我的消息。她一定还是在不停地孜孜不倦地给我写信,寄给我爸爸。小鱼。我的小鱼。这个让我想起来心尖会颤的小鱼。

算了,我还是交棒吧,交语言的接力棒,俗称话筒权,现在叫麦权。这回交给大哥。好吗?钟,转吧。转起来。去大哥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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