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所有车站的灯亮着,却到达不了(1 / 1)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草原虽大,人口虽稀,但男女年轻人是从来不缺乏的。

安吉乐成了我的好朋友,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我十六的时候她十八,我十八的时候她二十。我在大草原上一直当了十年牧民,直到安吉乐姐姐出嫁(我至今还记得她在婚礼上扔给我的那种黏糊糊的眼神。她后来对我说:要记得草原,但不要舍不得。她没有说不要舍不得什么,是草原还是她。但我是心领神会的,我甚至觉得她就是为了我才选择了结婚的。我不但一直记得草原,也一直记得她,记的很深很深),直到参加最后一次历届生可以参加的高考并被录取,到同济大学读书,终于又回到我童年的城市上海,回到了获得平反而重新焕发中年魅力的父母身边。

在这十年里,我理所当然地认识了许多草原上的女孩子,当然不光是安吉乐。有汉族的,知青,一般都比我大几岁,有蒙古族的,牧民家的孩子们,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我特别喜欢的景象是穿着鲜红的或者鲜黄的或者鲜绿的或者其它鲜艳色彩的蒙古裙袍在飞奔的马上飞奔的女孩子,是她们飞身上马飞身下马的瞬间。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图画。美得我时常会对着已经消失了她们的背影的天空发半天的呆。我也有与她们中的这位那位并驾齐驱的时候。但当她们之一飞快地来到我的面前在我的面前翻身下马的时候,我却总是满脸通红,不知所措,连世界上最愚蠢的话都不会说了。她们中真有好几位黄衣的红衣的绿衣的在我面前飞身而下并且胀着通红的脸跟我说话的,可我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成了最后的知青,最后当上知青的青少年人,最后的之一。跟所有知青都有相似的经历,包括情感经历。我对当知青没有后悔过,这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跟其他知青一样,渐渐地越来越多地思念故乡城市,思念父母亲人,思念故乡城市那种农村或者草原上没有的另一种生活。简单地说,我们都渴望回家,回我们的城市故乡。所以,我总是在最可能出问题的瞬间控制住自己。也许许多知青是在最后上床之前才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而我则是在发现自己可能对哪个女孩子动情的时候就退避三舍,远离那种可能会使我回不了故乡城市的风险。尽管那一片又一片鲜红鲜黄鲜绿,飘飘的,从马背上飘下又飘上马背的飘飘,象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每天都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飘着,经常会飘到我的梦里去。可是我选择了距离。

小霞,也许你们这一代很难理解我们那一代人的这种取舍痛苦。也许一种感情发展到你跟小鱼那样的程度就已经无法再作出取舍。可是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后来,回到上海之后,我写过一些诗,对这样的感情取舍年代,对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躁动作过反思。

我写的一首诗叫《草说》。我念给你听:

温泉在我的脚底默默流过/默默地漫上我的脚踝/那一串一串一个一个气泡/美丽地微笑着长着长长的睫毛/我没有俯身没有去捕捉/捏一把那会碎的会把长长的睫毛/变成手心里的纹路/睫毛搭建着激光全息的铁丝网/截断了一条时而枯萎时而茂盛的道路/掩着死婴掩着窃笑和晶莹的泪珠/和重叠的马打滚的牛野蛮的猪和人的嚎叫/草茎里膨胀着要爆炸没有爆炸只是疯狂地长着/白马王子灰姑娘是梦里奔流的岩浆/火车一列列驶过去经过许多不可思议的车站/所有车站的灯耀眼地亮着却永远到达不了/许多许多气泡漂过去了如亮灯的移动的不停靠的车站/留下的只有两颗抽象的眸子/美得叫人心酸叫人麻木叫人不敢睁开眼睛/草继续在疯长疯长疯长着覆盖了温泉/形成气泡的坟墓一年年的青春被串在草茎上/成了野葡萄成了冰糖葫芦

我经历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要我总结一下,我只能说,这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这里面自然有痛苦,有时代的耽误,但青春究其根本是美丽的,哪怕它只能成为一种回忆。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些成为烈士的知青,你说可惜也好,不值得也好,他们在我的心里仍然是英雄,他们的死是悲壮的,是放射着青春最亮的光芒的。当然还有许多城里来的年轻人死在了农村边疆却成不了烈士,绝大多数人回到了城市,其中不少成为知识界科学界政界等各界的重要人物,甚至不乏闪光的人物。但其中也有许多只能把希望化为培养下一代的力量,使我们说的八零后九零后乃至你们这样的零零后人才辈出。也有一些知青一辈子留在了农村。

我还写过一首关于这段历史关于我们这个大群的诗,叫《芝麻开门》。我也给你念一下:

我的路延伸到尽头了/“芝麻开门”一声棒喝楼房无声地/滑开成两瓣大地的胸脯无边地起伏/金黄色的呼绿色的吸和白色的/无边无际的现实它留下脚印脚印会融化/不会有人记得只有自己知道有过的脚印/生命跌入了冰的枯井被掘出后竖在路边/成了晶莹夺目的路碑我不敢捧着它/担心我的体温会融化白雪公主/然而不捧着它我又害怕/会失去我的道路因为只有/抱着冰碑走我才相信自己不在转圈/然而冰会融化白雪公主会回到梦里/冬天会变成夏天我的嘴唇上长出小森林/我的鼻子旁狼的眼睛/那一半去一半蓝天的移动/那一半阴影一半辉煌的移动/会造成幻觉仿佛我的道路不见了/其实本来就没有道路/只有森林和温泉的觉醒/小鸟和鲜花的假释/一半聪明一半愚蠢的移动/一半疯狂一半抑制的移动/芝麻开门的声音枯涩了大门合上了/我看见一幢大楼有无数扇门/这里有空调人与机械无异/即使回首也看不见那条道路但我相信/我曾在那门后走过而且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和爱人孩子拥成一堆晒着太阳在那里/满足地不满地幸福地悲哀地看着/那一半一半的移动

小霞,今天我就说到这里吧,说得够长够多的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