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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从心底泛上来的冰凉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这是一个恐怖得他都没法设想的未来。

“多亏了你。”顾易喃喃地重复着。

他顿了下,拉起了卢皎月的手,语气称得上郑重了,“幸好有你,月娘。”

卢皎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顾老夫人没什么求生欲这点,卢皎月以一个外人的立场不好说什么,但是顾易这个亲儿子却没那么多顾忌。他连当晚都没过,直接去和顾老夫人挑明了。

然后张榜求医,床前侍奉汤药。

顾易开始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

白日里去军营,晚上回来侍奉母亲。前者是逝去父兄留给他的责任,后者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哪个都放不下、哪个都不能放下,所以只能把自己劈成两半用。

就这样了,等顾老夫人睡着了,他深夜回来还翻医书。

顾易恐怕自己也知道这种临事拜佛的行为没什么用处,但是人总要有点精神寄托。

就是再这么下去,卢皎月总担心男主还没等到剧情开场就猝死了。

只是任谁看着顾易现在这个样子,都没法说出“歇一歇”这种话来。

卢皎月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走了过去,帮忙把他随手搭在一边的外袍收起来。

顾易习惯挺好的,大概是在军中待久了的人都习惯自力更生,就连周行训那个当皇帝的都不怎么用人照顾日常,顾易甚至还要更细致点,他的衣裳一直都是自己规规矩矩放起来,以备第二天穿。

只是卢皎月想要拿走的一瞬间,那件外袍却被拽住了。

卢皎月愣了一下,低头看过去,发现顾易拽的并不是外袍,而旁边解下来放在一边的一块青玉,因为抓得太急,才连外袍的布料一块揪住了。

顾易像是也愣住了。

他似乎是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会回神,看了看卢皎月,又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心的那块玉,神色变得非常僵硬。

夜凉如水, 昏黄的油灯下,屋内一片寂静。

顾易把手里那卷医书都捏皱了,才缓缓地、一点点地松了握玉的那只手。

倒是卢皎月终于从他这反应中意识到什么。

她不由地笑了一下, 安慰:“没关系。”

顾易像是没反应过来, 脸上的神情还定格在又僵硬又不知所措上。

卢皎月略微蹲了一下身,将他手指夹住的布料拿出来, 小心地没有碰到那块玉。同时温着声解释,“我知道你和许娘子的事, 议亲的时候就说过了,你没有骗任何人,无需觉得愧疚。那是你的过去、你的经历,人就是由许多的过去拼凑起来的,不要为此惭愧。”

因为顾易仰着头看过来的角度实在太顺手了, 卢皎月简直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未进化版男主的小脑袋瓜, 摸完了才觉得不太合适, 假装无事发生地把手回去。若无其事地交代了句“早点休息”,就抱着外袍离开了。

顾易在原地呆愣半晌,医书落在几案上,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那块青玉, 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卢皎月那天之后再也没看见顾易戴那块玉了, 他在这方面总有点莫名的执着。

倒是顾老夫人那边,不知道到底是顾易高价请来的大夫里面真有神医,还是因为被儿子的坚持打动,身体状况真的有所好转。

或许这两方面都有, 但是还有点别的原因。

夜半时分,厚厚的帘帐里传来一点低声的哽咽, 守夜的小丫头连忙点了灯去看。守在外面本就浅眠的玉胭也被惊醒,等进来之后看见顾老夫人的情况,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夫人这是又做噩梦了。

她让小丫头帮忙扶着人起来,自己抓着老夫人的手,等着人缓过来,这才递了水过去,问:“夫人又魇着了?”

三年前,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顾老夫人经常这么半夜惊醒。但是都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是淡去了还是麻木了,她很少再如此了。

顾老夫人喝了口水,缓了缓气,才慢慢地点了下头。

是噩梦,却不是故去的夫君和长子,而是留下来的小儿子。

她梦见易儿娶了新妇,梦见自己终于放心地去了。

但是却看见了被留下的那孩子。

他确实好好活下来了,但是那冰凉又麻木的姿态、死寂得仿佛只剩下躯壳的眼神,让人禁不住产生一种疑惑:他真的活着吗?

她喃喃地开口:“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玉胭不解,但是再问的时候,老夫人却只是摇头。

稍晚些时候,顾易过来了。

因为晚间的那个梦,顾老夫人忍不住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儿子,但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对。

这片刻的功夫,顾易也不知道第几次摸向袖子。

在某一次碰触之后,袖口的痕迹露出了狭长的形状:是一根簪子。

顾老夫人愣了一下,却忍不住笑了。

再瞧瞧顾易那又是紧张又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她一时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恨铁不成钢。到底还是抬手对着卢皎月招了招,“月娘,来这边坐。”

卢皎月有点疑惑,但还是做到了床边的矮凳上,奇怪:“母亲?”

顾老夫人没说法,只是带着点莫名慈爱的笑,抬手抚了抚卢皎月的鬓边。然后又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顾易。

顾易福至心灵,连忙上前了几步,将手里的簪子递了过去。

顾老夫人:“……”

给她干什么啊?给人戴上啊!!

这是什么木头脑袋?

别说比他哥了!连当年他爹都比不上!!

顾易到底把簪子簪在了卢皎月的鬓边,不过他显然不擅长这个,簪得歪歪斜斜的,还是老夫人帮忙扶了正。

顾易在老夫人的指挥下去端了镜子过来。

是个木簪子,用的并非什么名贵的材料,只是随处可见的桃木,但是雕得很有巧思。

顾易转身取回镜子后,却是微愣。

这簪子好像不那么适合。

月娘是很素雅的长相,但是身上却有一种莫名的气质,让她很适合盛装。就如那日的大婚,盛妆华服满头珠翠却也只能沦为她的陪衬,让人忍不住觉得她能撑得起更华美更繁丽的装束。比新嫁娘还华美,那是怎样的装束呢?

正晃着神,却见对方抚了抚簪子,对他笑了起来,“多谢夫君,我很喜欢。”

她笑起来的时候,那点似有若无的距离感一下子就消弭于无形。

顾易莫名有点儿脸热。

再看看那枚簪子,又觉得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明明很合适。

他低低地,“你喜欢就好。”

在旁边看着的顾老夫人忍不住失笑摇头,那点从夜半惊醒后就一直萦绕心底不安终于缓缓散去。

不会的,他不会变成梦里的那个样子。

终究有人牵住了他。

——能给易儿聘到这个人,真是太好了。

夜色模糊了视野。

顾易站在庭中的树下,对着那块青玉静默了良久,最后轻轻地将土盖了上。他低声:“阿锦,我们没有缘分。”

顾易在树下站了很久,一直到冬日的凉意浸透衣衫,整个人都冷得发僵,这才终于回了神。

他尽力放轻了动静回去,但还是惊醒了睡着的人。

榻上的人披衣而起,点了灯看过来,温声问了句,“怎么了?”

昏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眼中还带着点刚刚醒来的惺忪,但是并没有被吵醒的烦躁,反而神色关切。

顾易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好像是那一豆灯火也带来了足够的暖意,让身上被夜色浸染的冰凉褪去,呼出的气息重又带上了温度。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缓着声答:“没什么,睡吧。”

随着顾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渐渐稳定,顾易也终于不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四处翻着医术,也有点闲暇做别的事了。

比如说看兵书,比如说用沙盘做模拟的演练、试图复盘三年前的那一仗。

顾易性子温善,但却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相反,他身上的韧劲简直过头了。

那是他父兄皆殁的一场仗,大概是作为他人生转折点的,这辈子最痛苦最黑暗的经历。

但是他就是能一遍又一遍地撕开那血淋淋的伤口,不断地复盘、不断地去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让顾氏的大军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他父兄率军轻出?又是怎样的局面,才能让父兄那一次所率部属全军覆没?

没有知情人,没有生还者。

当年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顾易和母亲一起远在金陵,他没法亲临战场,连战后的残骸都没有看见。他只能从那些一句一句夹杂着叹息怜悯的哀戚中零碎地拼凑出情况,然后在无数个深夜对着沙子垒起的地形推演当年的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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