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相看宴(二)32(1 / 2)
有些人一旦出现, 不管有意或是无意,都会将旁人比衬下去。就像数只小巧的喜鹊聚于一枝,乍然飞过来一只青鸾。
纵使喜鹊青鸾各有各的好, 可惊艳的目光还是会落在青鸾身上。
有些人,天生吸引目光,不管是好的目光还是坏的目光,出场总比旁人耀眼些。
韩从朗便是如此。
他爹爹官最大,家世最好。这样的人, 按说不缺女人投怀送抱。可偏偏韩从朗不受宠,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是个晦气的病秧子。
眼瞅他踅向浮云卿, 众人皆掩面惊诧。
“他也配站到公主身边。就他这样的, 倒贴给我也不要。”刘妙祥咒骂道。
张双翘有些犹豫,“他长得很好看,就是看着阴森森的。那嘴片子红得跟喝了血一般,身上白得跟在河里泡发一般。弱不禁风的,这把骨头瞧起来能一手折断。”
胡佟瞪她俩一眼, “人家是副相的儿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要是做驸马嚜,还不够格。瘦得跟猴一样, 就连公主瞧着都比他健气。”
人人都爱矫健阳刚的男人。而瘦骨嶙峋的男人, 但凡男生女相, 便会遭受无数诋毁。有人将其贬低为伺候贵妇的小倌,有人怀疑他那方面的能力。
往往女人最懂女人,男人最懂男人。小娘子家只是说说外貌, 那头几位男郎就已经开始造谣诋毁了。
“这么瘦, 估计要被女子压到身下去。”
“嘁, 说不定还会被五大三粗的男人压到身下。”
“这厮高瘦,估计那方面不太行。年青不举,当真可惜。”
世家男人又如何,抛却那身金贵的衣裳,尊贵的家世,跟街头满口污秽的老汉无异。
胡佟狠狠地瞪着那些开黄腔的人,一想到这些人将来会娶妻生子,止不住犯恶心。
“恁俩先把说诨话的几位记住,待我回去,一一给他们恶果子吃。”
胡佟朝刘张二人说道。
“那公主呢?还盯不盯她的行踪了?眼下只有韩从朗敢凑到公主身边,我们要盯着韩从朗么?”刘妙祥问。
胡佟说当然要盯,“去盯着公主,别盯韩从朗。做驸马,韩从朗他也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等等,我觉着还有更优秀的男郎会出现。”
仨人偷偷摸摸地穿过人群,偷偷摸摸地躲在廊柱后,盯着浮云卿那处的动静。
这厢浮云卿满脸尴尬。
她与韩从朗都穿着姜黄色的衣裳,瞧起来像一对默契幽会的璧人。她心里亦是惊诧,昨日他坐着轮椅,今日他怎么就站起来了!脚也不坡,小腿也不萎缩,只是眼底依旧是化不开的病态之气。
浮云卿心里膈应,问道:“韩小官人家里不是有乔迁宴么,怎么来橫桥了?”
韩从朗却反问:“我不能来么?”
他唱了个大喏,“乔迁宴晚间才开始,我受家父之托,才赴这次相看宴。”
“韩相倒是挺关心你的。”浮云卿皮笑肉不笑,问:“既然能站起来,为甚昨日要坐在轮椅上呢?”
韩从朗回:“大病初愈,提不起力气,坐轮椅休养。今日精神头好些,站起来走走全当锻炼。”
浮云卿噢了声,“韩小官人素来喜欢姜黄色么?”
韩从朗说是。
浮云卿讪笑说挺好,挺好。
她倒不介意与小娘子家衣衫撞色,只是与仅仅一面之缘的男郎撞了衣色,总觉得这事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她不愿与韩从朗产生任何暧昧,甚至不想见到他。
韩从朗与敬亭颐太像了。举手抬足之间,那份高远的文人气便会流露出来。
他们同样带着冲散不去的病弱气息,他们是易碎的白瓷,可怜,孤芳自赏,等着她去疼爱。
现下风一吹,韩从朗就咳得脸颊绯红。
矫揉造作。
这是浮云卿对他的刻板印象。
两人面对面,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半晌,韩从朗开口说道:“公主此番,是来寻驸马的罢。”
浮云卿颔首说是,“噢,韩小官人倒是提醒了我,在这半晌,我还没来得及四处走走看看呢。”
言讫正欲转身躲去,不想韩从朗开口抛了个惊雷。
“既然要选,那我自荐。”
“什么?”浮云卿手足无措,满心惊慌。
“我想做您的驸马。”韩从朗正经说道:“我这副身子,清清白白。我的家世,不比在场任何一位男郎差。不求公主与我如漆似胶,只求您想起来时,来看我一眼。我可以入赘,也可以与您搬出去住。我不介意您另寻面首,哪怕您面首三千,我只愿这里有我一个位置。”
浮云卿眉梢一挑,“谁家做驸马做得这么委屈啊。”
再一想,这说的不正是二姐夫何狄嚜。甘愿戴无数顶绿帽,看着妻子与别人欢好,自己站在一旁呐喊助威。
这算个什么事?
“婚姻之事,讲究男甘女愿。韩小官人说的这些,不像是来做驸马,倒像是来做仆从的。”浮云卿笑得勉强,“我与小官人刚刚见过两面,你就自荐为驸马。你是喜欢我,还是我的身份呢?”
浮云卿一针见血的话,叫偷听的胡佟心里暗爽。
原来她遭遇的与公主一样,只是她没勇气问出这句话。
人情来往,有半句话说得不对,兴许明日家里便要遭殃。她爹爹身居高位,全家出门在外都要谨言慎行,生怕被谏官揪住把柄,告到官家面前。可浮云卿不同,她是官家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有谏官告她,那又如何呢?她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胡佟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我不喜欢随便的男郎。”浮云卿说道,“你能对我这个公主说喜欢,也能对其他公主说喜欢。昨日见面,我们说了几句话,今日见面,我们又说了几句话。我仅仅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份。而你,也仅仅只是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只是知道这两样,便决定要做驸马了么?”
她又补充道:“仅仅见了两面,你就要自荐为驸马。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我什么?是喜欢我的姜黄衫么?”
韩从朗被她数落得怔忡,“什么姜黄衫?”
“你明明厌恶姜黄色,为甚当我问起时,你要说喜欢这个色呢?”浮云卿问道。
原来昨日韩从朗走后,禅婆子立即向贤妃那处递了口信。
戌时,贤妃捎来一封信。信上写韩从朗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诡异。他相当暴戾,某日只因家中仆从穿了身姜黄衣裳,他看不惯这亮眼颜色,便将仆从活活打死。
这事被韩相掩了风声。而那被打死的仆从,正是原先在贤妃身边伺候的人。宫人到年龄便能出宫,贤妃留意着宫人的去向,那一批宫人里,就死了这一个。
信上再三劝诫,要浮云卿离他远些。此人狡诈阴暗,行事偏激,不可与之共事。
浮云卿睐着他这身姜黄袍,愈看愈是觉得讽刺。
韩从朗满脸不解,“我确实喜欢姜黄色。”
他说,“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浮云卿却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变化。”
这话把韩从朗噎得够呛。他心里的浮云卿,乖巧听话,天真懵懂,从不会明面上给人难堪,会顾及所有人的情绪。
她在敬亭颐面前的确如此,可为甚在自己面前,就变成了一丛扎手的荆棘呢?
韩从朗手握成拳,藏在袖里咯咯作响。他的脸不自主地抽搐抖动着,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偏偏浮云卿不知。
她转身走远,去游廊外寻正喂着鱼食的施素妆与荣缓缓。
她回怼韩从朗的声音,正好能叫阁楼里的人听得清晰。游廊长,又多有弯弯绕绕。碰上几个纨绔,都学着韩从朗的样子,朝她叉手行礼,争着抢着要做驸马。
“公主,您看看我,我不比那韩从朗强!”
“是也。公主,您嫁到我家来,那是令我家蓬荜生辉啊,我全家都会供着您!”
“我家包了几座山,您嫁到我家,游玩不成问题!”
几张脸在浮云卿眼前挤来挤去,他们刻意把话音抬高,戏谑的话声荡来荡去,惹得哄堂大笑。
几个纨绔心知肚明,自个儿配不上公主。说这话,是为着腌臜阁楼里的韩从朗。
浮云卿白他们一眼,“几位哥哥,挡着道了。能否挪挪步,让我过去。”
她只觉心累,比拉了一晌犁的老黄牛还累。
越暨莲花池,她刚觑见两位姐妹悠闲的身影,还未抬脚过去,便被一人挡了视线。
她仰头看去,挡在她身前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将军。
武将常穿着窄袖圆领袍与蹀躞带,走路气派威武,生怕别人瞧不出他武功高强一般。
面前这位小将军,还额外戴了件抹额,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你是……”浮云卿疑惑地蹙起眉,问道。
却见小将军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红意蔓延至耳廓与脖颈,他不自在地四处乱瞟,身姿僵硬。
“我……我……”
他支支吾吾,忽地有些气馁,小心问道:“您不记得我了么?”
这下换浮云卿惊愕起来。
她摇摇头,诚实道:“我不记得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这厮烧红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委屈。
“您不记得十年之约了么?”
“什么十年之约?十年前我六岁,我能与别人约定什么?”
那人满眼失望,“您还记得我的名字么?我叫落文驰。还记得嚜,十年前,您说落武弛听起来更霸道。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因您这句话,我弃文从武,奔赴疆场。前半年打了胜仗,只是昨日才赶回来。幸好没耽误今日的相看宴。”
浮云卿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来了。”
落文驰眼眸一亮。
“你爹爹是左卫将军,五六岁的时候,他常抱着我去看军兵操练。你爹爹那硬茬胡须啊,可真是扎人。他那时只有你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看见别人家的女儿,就欢喜得不成样子。只是他那张威严的脸,肆意生长的胡须,老是把别人家的女儿吓哭。”浮云卿忽地有些感慨,“幼时,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爱去逗我。可长大了,他们又拿那些礼法约束我。我对他们是又爱又恨啊。”
倏地想起什么,浮云卿又问道:“你说的十年之约,是什么?”
落文驰满心失落。她的记忆里,没有半点位置属于他。
“您说,要是仗打得好,就给赏我个做驸马的机会。您与我约好十年后再相见。”
“我……当真说过?”浮云卿瞠目结舌,怎么又来个拿“驸马”说事的。
“我与您初见,是在司天监里。那时您六岁,我十二岁。您躺在浑仪里数星官,我莽撞推开了殿门。您还记得嚜,那时您正好数到北落师门星,而我一个姓落的小子闯了进去。我们常在司天监见面,后来我随爹爹出宫,自此再未见面,直到今日。”
这不是诓骗人的假话。
浮云卿的幼年安逸愉快,这些记忆于她而言,太过平常,甚至平常到枯燥无味,于是她早忘了个干净。
可这段记忆,却令落文驰念念不忘。他生来不是练武的料,疆场杀敌,浴血奋战,吃过多少苦,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想了十年的人,记得他爹爹,却不记得他。他日思夜想的十年之约,可她却怀疑是否说过。
最怕深情不值钱。
浮云卿睐见他满脸落寞,安慰道:“过去记不记得不重要,眼下才重要。我现在记得你的名字了。落文驰,少年将军,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你看,我记住你了呀。”
听及她这话,落文驰跌宕的心,旋即飞跃起来。
他若是有尾巴,此刻约莫都要摇出残影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
他低头看着浮云卿。
十年未见,他不自觉地染上了武将狂躁的气息。可只要站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平静得像一弯清溪。正想再说些什么话,却瞥见她身后飞过去几道人影。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