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青云鱼(二)43(1 / 2)

本已做好与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切热吻的准备, 可料想中的磕碰并没有来临。她的身子并没有扭成一条麻花,反而是被一双肌肉虬结的手臂稳稳托着。

“呼——”

卓旸朝怀里雌懦的人吹了口气,“有这么害怕吗?”

言讫, 伸手拨了拨她颤动的眼睫。她怕得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眼睫颤得比蝉翼还快,卓旸实在捱不住逗弄她的心思。

“怕什么呢。我不是守着你么?”

“我……谁说我怕了?我这是惊讶,懂么。看到一具白骨,还不能惊讶一声么?”

浮云卿猛地推开他。经他一番逗弄, 再看看四周,竟发觉也没那般可怖!

似是为了证明说出口的话,浮云卿勾起鞋面, 把脚下堆叠的落叶踢开。又深吐口气, 将胸腔里的浊气都呼出来,旋着脚面,将那几根手骨踢飞。

“呦,这一吓,胆子变得那么大囖。”卓旸抄手调侃道。

浮云卿捶着他的手臂, 叵奈这厮一身腱子肉,反而把她的手震得生疼。

眼睫仿佛被他的指腹暖热,浮云卿满眼不解, 因问:“你摸我作甚?”

却见卓旸变戏法般, 捏着一根微小的羽毛, 笑道:“你眼睫上落了根小羽毛,我帮你摘下来。嗳,你这没良心的, 不感激我就算了, 居然恩将仇报来打我?”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他一声, 说回正事,“这山上有座没墓碑的坟头,坟头前还坐着一具白骨,地下还有几根手骨。你不是说,这青云山是个偏僻静谧的好地方么,那这阴森场面又是怎么回事?”

卓旸熟稔地从地上薅起一把狗尾巴草,编着蝈蝈,一面回:“我哪知道?上次来这,约莫是在十六年前。那时这山里还没出现坟头呢。想是哪个雅士墨客逝世后,埋在了山上。这并不稀奇。至于这白骨嚜,想是哪个雅士的追随者,在此守灵罢。再说这手骨,噢,走到山里饿死,被鹫鹰吃了。”

浮云卿不信,斥他瞎说,又叹一句老天呐,“十六年前,我还在姐姐肚里呢!十六年前,那时你是几岁?”

卓旸专心编着蝈蝈,抬了抬眼,回道:“十六年前,我八岁。”

心知浮云卿意不在此,遂补了句,“那时敬亭颐也八岁。不过我比他小两个月。那日秋高气爽,我俩撒欢的野小子,一路争着抢着,比谁先跑到山头。先跑到的,可以指使后来的,在那一日里,给他做任何能做到的事。”

浮云卿噢了声,“那谁赢了?”

卓旸却说记不清了,“谁赢谁输,并不重要。小孩的心劲是最强盛的,说赢,就拼了命地要去赢。少年不知愁滋味,大抵如此。”

“说的话倒挺文绉。”浮云卿踱到卓旸身后,往前扒扒头,正巧睐见卓旸编好了个蝈蝈。

六条细细的腿扎得紧实,两根长长的触角刺向长空,形象生动,小巧精致。

“喏,给你扎的。”卓旸提着蝈蝈,稳稳放到浮云卿手里。

“我得仔细看看这座坟头,你拿着蝈蝈玩罢,省得觉着无聊。扎得结实,摔它打它都不会散。要是散了,我给你再编个。反正漫山遍野的狗尾巴草,薅几棵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哄小孩呢。”

“你不是小孩么?”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即都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揿起草蝈蝈,放进腰间别着的香袋里。旋即踅到卓旸身边,与他一同觑着诡异的坟头。

人死得其所,大多都会请旁人给自己竖块墓碑,刻几句墓志铭。穷人家买不起石碑,就削块平整的木板,立在坟头前面。

生前籍籍无名,死后投胎转世,这平庸的一辈子就过去了。立一块碑,兴许还会被人看到,被人记住。

可这座坟头前只坐着一具白骨,只有杂草与落叶。

浮云卿大胆地绕着坟头走来走去,那头卓旸却盯着坟前的白骨出神。

白骨盘腿而坐,两手放在腿上。脊柱与头骨之间,用一根杉木抵着。头骨保存完整,没有撞击的痕迹,倒真像是辟谷逝世的。

“怎么样,找出有用的信息了么?”浮云卿问道。

卓旸摇摇头,说没有,心底却默默记着这处的景观。

一面将浮云卿拉到自己身边,“走罢,别看了。看人的骨头人的坟,当心睡觉做噩梦。”

浮云卿嘁了声,乖巧地跟在卓旸身旁,找路折回。

倘若瞧见的是只死鸡死鸟,她并不会感到害怕。大抵同类间讲求避讳,乍然与尸骨坟墓相遇,多少还是有些后怕。

这一怕,路上便心不在焉。只顾低着头走,也不知脚下的路稳不稳,不知是上坡还是下坡。

倏地脚一滑,人就顺着矮坡滚了下去。

“啊!”

摔得这一跤实在措不及防,卓旸甚至没反应过来。他站在坡上俯视一眼,见浮云卿滚在了泥盘盘的地里。幸而那泥地里没什么尖锐的物件,没有坚硬的石子,只是淤泥多,把她干净的赭罗褙子,染成了黑不溜秋的脏色。

卓旸哭笑不得,忙下坡扶起她。

“跟在我身后,我没摔,你倒是摔了。”卓旸数落道。

浮云卿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偏偏手足无措时,眼里飞进一个小飞虫。她伸出沾泥的手,本能地要揉眼,却被卓旸及时按住。

卓旸扒着她的眼,使出这辈子最轻的力道,轻揉慢按,朝那泛起红丝的眼里吹气。

飞虫扎眼实在难受,何况被卓旸无情地掀起眼皮,两人离得这么近,怎么都觉着别扭。

“你说说你,摔成这样,要我怎么向敬亭颐交差?”

卓旸拍落她身上几处大块淤泥,剩下的泥点子擦也擦不净,只能等回去浣洗。

瞧她白净的脸蛋此刻脏得跟花猫一般,卓旸从蹀躞带上取下囊袋,掏出袋里的帕,沾水打湿半面,仔细地给浮云卿擦脸。

浮云卿抬眸望着他。从她这个角度看,能清晰地看出卓旸下颌处浅淡的胡茬印,想是今早刚刮下来的。

破天荒的,她竟然觉得卓旸这张脸,越看越顺眼。

她出声调侃道:“你一个大男人,出门还带着手帕呢。”

卓旸难得露出个羞涩的笑。不一会儿擦好了,又卸下蹀躞带上垂着的一个圆盘状物件。

他将那片圆盘展开,原来是个小镜!

“照照镜,看看我擦拭的手艺怎么样,给你擦干净没有。”

下一刻,镜片里便冒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正好奇地朝镜片张望。

小娘子家爱美,出门在外,要是被人指出脸上有脏东西,不得羞赧地哭出声来。

想及是自己坚持要把浮云卿带出去爬山,惹哭她,还得自己屁颠屁颠地去哄。

卓旸将那精致的圆镜塞到浮云卿手里,“走罢,剩下的路都是平地,稍稍注意点就行。总不能平地摔个底朝天罢。”

浮云卿心想,还真是一语成谶。端午家宴上,她不就是差点平地摔倒么。

那时敬亭颐眼疾手快地扶起她,要不然她得在一园人面前丢脸。

窥浮云卿兴致不高,卓旸又捉来几条好看的鱼,扔到她腰间的竹篮里。

“回去叫敬亭颐给你做糖醋鱼。别不开心囖。”

他脑里使劲想着安慰人的话,可想来想去也只会笨拙地安慰一句“别不开心”。

人家哭,你安慰说别哭。人家疼,你安慰说别疼。这分明是最无效的安慰方式。可他也只能说出这些,当即暗自决定,回去后得悄摸问问敬亭颐,问他是怎么安慰浮云卿的。

委屈时,哪怕碰上一句颇显笨拙的安慰,也会掉泪珠子。浮云卿眼眶一酸,几滴泪就“啪嗒啪嗒” 地顺着脸蛋,淌到了衣襟里。

摔得倒不是太疼,只是想来丢人。站起来是一长条,躺下也是一长条,居然无时无刻不在摔倒。

趁着卓旸在前专心捉鱼,她赶紧掖干泪,漾漾衣袖,假装无事发生。

俩人在溪边洗把手,看时候不早,便赶紧赶慢地拐至公主府。

一路咽下去的委屈,在遥遥睃见敬亭颐的那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禅婆子麦婆子与侧犯尾犯跟在敬亭颐身后,见浮云卿满身狼狈,一个接一个地哎唷。

“老天爷,这是往泥地里滚了一晌么?走的时候衣裳干干净净的,回来了,人也憔悴,衣裳也脏。”麦婆子耷拉着眉,绞帕子说道。

禅婆子想的多,“瞧这样子,该是不小心摔倒了罢。老天爷,公主又摔了!”

侧犯猜着,“公主与卓先生是去什么凶险地方耍了一圈么,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摔倒?”

尾犯凑嘴说在理,“半晌没瞧见公主,心里兀突突的。眼下终于瞧见人影,结果还不如不瞧,瞧见心里更是难受得紧!”

几人小声地点点搠搠,那头浮云卿泪眼朦胧地下车,腰间装着鱼的竹篮也忘了摘,直直扑向敬亭颐。

她把头埋在敬亭颐宽阔的胸膛,泪珠不要钱地往外涌,不多会儿便沾湿了他的衣襟。

敬亭颐眨着僝僽的眸,轻抚着浮云卿畏畏缩缩的脊背。

“遇上什么事了,是不是卓旸欺负你了?”

说着瞪卓旸一眼,见卓旸满脸无辜地朝自己摊摊手。

浮云卿止不住地去想山上那座诡异的坟头与骇人的尸骨,想她滑到泥地里,与一滩淤泥做着亲密接触,心情嗒然到谷底。抽抽噎噎,一时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哭到满脸通红,清泪打湿脸颊,她才堪堪止住,回了声没事。

“没事?”麦婆子扒着头,满脸不信,“没事您会哭得那么伤心?”

坏心情去得快,浮云卿吸吸鼻子,从敬亭颐怀里窜出来。

“当真没事。”然而观她那欲说未说,扭扭捏捏的模样,婆子心里便知,这是藏着事不肯同她们几位说呢。也罢,成了婚的姑娘,有什么糟心事要跟驸马单独说,实在正常。 两位婆子带着女使,接过卓旸手里的鲫鱼,寻着要去找周厨炊火的借口,一溜烟地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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