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怪魂乡(二)128(1 / 2)

小满, 黄梅迎暑,远山攒云。

细密的茶末筛进熁热的茶盏,沿着盏边注水, 茶筅击拂,茶盏里的白沫泡又紧又密,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卓旸想,他当是溢出盏缘的白沫,被沸水烫得肿胀, 被茶筅撕成一坨坨棉絮,空有皮相,内心一片荒芜。

翻了翻身, 动作极轻。背上的衣料扑了层灰, 翻过身,似乎能闻见微微的土腥气。

天渐渐黑了,置在桌上的茶盏也没了热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他的记正簿上已经记了十个正字,一横一竖平直枯燥, 可这日子却过得鸡飞狗跳。

他发现,许多不甚重要的细节与从前不同,但这些不同的细节却又能构成与从前无异的走向。

他比敬亭颐先到几日。偷来的几日里, 浮云卿逗着猫狗, 偶尔会瞥他几眼。

她相当真诚, 悠闲地翘起二郎腿,窝在冰鉴旁看他光膀子练武,“卓先生, 你这身板真是万里挑一呀。”

“那日见你, 还当你是黑脸古板老夫子。不曾想, 你还挺活泼的嚜。”

挨着武将站,柔弱的小娘子心里总归是怕的。虽说卓旸没上过战场,可浮云卿心里早已把他当成了年青小将。十六岁的小娘子心里只有玩乐,所以观摩到卓旸是能同她玩到一处的人,她放开胆耍去了,恨不能与卓旸当场结拜为好兄弟。

她想的少,卓旸想的却不少。

那几日,他发现公主府正处在深水火热中。这一次,官家下懿旨招揽驸马,不怀好心的小人总是三天两头地派死士加害浮云卿。尽管从没得过手,可也搅乱了阖府安详的氛围。

卓旸呢,与敬亭颐,连带护卫军一道看守公主府。

这夜,敬亭颐提前探得风声,说今晚会有死士翻墙行凶。他说,他守外,卓旸守内。

卓旸应声说好。

但守着守着,不知怎么就滚到了浮云卿躺着的床榻下。

卧寝是最易遇险的地方,也是阖府最安全的地方。

浮云卿四仰八叉地酣睡,卓旸却连眼都不敢眨,死盯着门扉和几扇窗棂。但凡出些风声,他便会拔剑出鞘,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前来冒犯。

等啊等,眼睛酸涩不堪。卓旸飞快揉了揉眼,耳边响起一阵窸窣声。

定睛一看,原来是浮云卿的手滑出了被衾,欹着榻边,孤零零地垂落下来。

垂落在他眼前,触手可及。

卓旸又翻了下身,侧躺着看她垂下来的半截小臂和手指。

玉白的小臂上面,零散地鼓起几个蚊咬的包。除此之外,没有伤痕,没有红点,像一节脆生的莲藕,弧度流畅。薄樱色的甲面饱满,指尖的月牙随着微风晃啊晃,晃累了就不再动弹。

没在浪里翻滚过的小娘子,连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天真无忧。

卓旸很想牵一牵她的手,不敢奢求十指紧握,能碰到她的指腹就好。

他还记得在商湖,他们被破裂的冰面割开,他跪在万箭齐发的这头,她被摁倒在安全的那一头,竭力伸手,想拽住他,哪怕拽住一片衣料也好。

她不知他带着何种悲痛记忆而来,他却会永远记得,她喊过他的名字。

鬼使神差的,卓旸慢慢伸出食指,蜻蜓点水般,点了点她的指腹。

不料她猛地缩回手,旋即传来一声能掀翻屋顶的尖叫。

“啊!”

浮云卿骤然跳起,惊得乱蹦乱跳。慌乱间,她把薄被衾捞来披在身上,像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

她叫得凄惨悲切,“有鬼,有鬼!”

平时距跃才三尺的小娘子,今晚却蹦得双脚腾空,若非有屋顶阻拦,她这架势简直能窜上天。

当然,她头顶不是高高的屋顶,而是坚硬的木床顶。这一蹦,“砰”一声以头撞墙。

撞得她恍似出了幻觉,竟见有个高大的鬼影从床底窜了出来。

一时哪里顾得上思考,捂头跪在榻上,紧闭双眼,双手合十,没骨气地求饶:“好汉行善,绕过一条小命。”

鬼影扽了扽憋屈的身板,站在榻前岿然不动。

“这么怕,肯定是没少做亏心事。”

听及熟悉的话声,浮云卿登时睁开眼,指着那厮劈头盖脸地骂:“你不歇息,来我屋里装神弄鬼作甚?”

待恍回神,浮云卿又站起身,披紧被衾,居高临下道:“我可没做亏心事。一定是你的错,说,是不是经常扮鬼吓唬人?做得这么熟稔,你才像亏心事做多了呢!”

看她满头炸毛,张牙舞爪,卓旸那张臭脸再也憋不住,气得笑出声来。

浮云卿更气,心想得给他使个绊子,叫他看看她的厉害!

蹦下榻,哪曾想脚会滑,人带着被衾直直往前扑去,绊子竟使在了自己身上。

后来连人带被扑到卓旸身上,心惊肉跳之余还要遭他戏谑。

卓旸揭下被衾,“您是山里乱窜的猴子么,披个布就想当大王。”

他三五下就把浮云卿的头发整得妥帖,一面解释道:“今晚恐有死士行刺,我躲在您屋里,这不是为了保护您么。”

浮云卿捂着头,白他一眼,“这事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呢?再说,从小到大,我遇见的刺杀一把手都数不过来。你可别当我是娇滴滴的小娘子……”

她捋起衣袖,向卓旸展示着臂膀处还没成形的肌肉,“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可别小瞧我哩。”

那几两白花花的肉,唬小孩还成。在卓旸面前烜耀,颇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意味。

卓旸没把话听到心里,“既然醒了,那就穿好衣裳,拭目以待罢。”

言讫,随便挑了几件外衫,扔到浮云卿怀里。

浮云卿懵懵地噢了声,垂眸细看,红衫,紫衫,绿衫,各种花里胡哨,不堪入目的外衫,竟都能被他找全。

“眼光还怪好哩,压箱底的老旧衣裳都能捞出来。”

她把怀里一堆外衫扔到榻上,取下挂在木架的杏衫,“看看敬先生挑的,你能不能跟人家学一学。”

说罢便把卓旸轰出屋,“砰”地合上门,换了身干净衣裳。

一面系着繁琐的衣带,一面扭头朝门外抱怨,“为甚来我屋里逮死士不是敬先生呀,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你俩当真提前协商好了么,怎么都不问问我的想法呢。”

卓旸抵着门扉站定,心里没由头地拢起悲凉之意。

敬先生,敬先生,半句不离她心爱的敬先生。

那他是什么,又像什么。

是啊,重来一次,他用卑劣的手段偷来几日时光,每刻都想黏在她身边,吆喝着:求您看我一眼。 她的确多看了一眼,只在他刻意显露身材时。她是风流肆意的纨绔,甚至不需翻墙头,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无数男郎争抢着献殷勤,他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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