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怪魂乡(五)131(2 / 2)
敬亭颐想,他贱到了骨子里。他学得易容术,忍受骨头分裂散架的痛苦,默默陪在她身边,从未走远。
其实只要浮云卿肯回头看看,便会知道,她踩过的每一滩水,都折射着他的身影。
她走了出来,可他还停在过去的悔恨中。敬亭颐又犹豫起来,要在这时出现么,可她分明刚刚习惯没有他在的生活。
病况一拖再拖,小厮跪在他身前,哭着求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罢。
小厮问他:“您当真要她做亡夫的寡妇吗?”
敬亭颐不愿。
他总在纠结,折磨自己。终于走到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说好。
但他仍旧不敢走远,不过是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治病上面。
这四年,浮云卿在疗伤,他又何尝不是。
他是个拎得清的人,虢州庄的生死与浮云卿毫无关系,罪责在他。生死离别从不是能困住他的事,困住他的,是虢州庄分明能存活下去。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到底能归属何处。
浮云卿给了他答案。
她捧起他的脸,吻去他眼角的泪,“这四年,我明白许多道理。其中一个是不要遇事就自责。相爱无错,错在身份立场不同。从前我怨你是前朝皇子,而我是当朝公主。破镜如何重圆,我与你,又如何不计前嫌地相爱。其实再一想,你我都是同类人。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身不由己的皇室罢了。拥有这层身份,注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她说:“所以我不怨爹爹设局,不怨兄姊妗妗帮衬欺瞒。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从前想不通,为甚这般重要的计划不曾告知我,后来想,最好的局便是如此,局中人不知自己正是局中人,以为事实如此,其实不过是演了场天衣无缝的戏。”
相爱是种无力挽回的宿命。浮云卿说:“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无关对错。是爹爹失信,不是你的错。”
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敬亭颐,“不是你的错。”就像当初她痛苦时,婆子女使一遍遍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谁都没有错,但谁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她与敬亭颐同命相惜,大抵只有同为皇室,才能理解旁人不能理解之事。
敬亭颐未必真想复国,他生长在定朝盛世,对遥远的前朝毫无牵念。他只是被告诉,要复国,一定要复国。哪怕百姓过得幸福,盛世不需新官家,他也要复国。
浮云卿未必真讨厌前朝人事,她只是被告诉,不能像羊爱上狼那样,对仇敌产生情意。
冲破身份立场桎梏,她往前走一步,敬亭颐却要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追溯到最初,虢州庄要复国是因太.祖对前朝皇室的羞辱。祖辈之间的恩怨,竟蔓延了百年,把小辈都掺了进去。
没有人问过小辈的想法,小辈只是浪潮中的一滴水,被裹挟着前进,从来不知目的,更没有动力。
所以浮云卿告诉敬亭颐,“不是你的错。”
成王败寇,哪怕手段不光彩,败者也得心服口服。敬亭颐想,打天下易,守天下难。他是打天下的料,官家是守天下的料。他终究是输了,但官家未必能事事如意。某种程度上,他俩都算是众叛亲离了罢。
他能把打好的江山送到浮家手里,也能让大好的江山顷刻分裂,但他终究不愿。
只能抱紧怀里的浮云卿,任由思绪发散。
浮云卿问起虢州庄,“于你而言,它象征着什么?”
敬亭颐终于坦白,“那时大家告诉我,惠嫔与将军苟合,生下了我,所以我并不算前朝皇子。然而复国需得借正统噱头,所以庄里人都把我当作前朝皇子,但他们都清楚,我爹爹是刘岑,我也这般以为。直到在那四年,我去了趟虢州,调查了些事,竟意外得知,我只是一个被扔在地里的弃婴。爹娘不知是何人,但总归是定朝人,不过如今都已离世。刘岑与惠嫔的确生有一子,不过早已夭折。暗中埋婴时,正好在田地里捡到我。这件事,只有刘岑知道内情,然而他从未告诉我。”
他长叹一口气,“虢州庄于我而言,是场荒唐至极的梦,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中间夹杂着许多真情流露。”
何尝只有浮云卿被骗得彻底,敬亭颐更是。
现下真相大白,真真假假,纷纷纭纭,俱往矣,又何必沉湎过去。
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竟是这样么……”
低声浅语,隔着几道墙,弯弯绕绕地传进卓旸耳里。
原来,被困在那个庄子里的,始终没有敬亭颐。
他欹着潮湿的巷墙,站了不知多久。反正他已经成了无人在意,甚至自己都觉不可思议的存在,干脆肆意作为,再不顾其他。这时倒庆幸怀里还有一把狗尾草,指节翻飞,编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但谁又会在意。
直到草茎变得枯黄,卓旸才抬起眸。
月官渡紧闭的宅门悄然打开,起初斜开一条缝,先迈过门槛的,是小娘子的裙摆。旋即宅门大开,浮云卿蹦跳出来,扯着敬亭颐,叫他走快些,不然花铺里的鲜花就要被抢光了。
敬亭颐正给她整着衣衫,确保每处褶皱都十分漂亮。任由浮云卿扯着他,欢快地走。
临出巷时,敬亭颐忽地顿了顿脚步,眉头一拧,回望身后某处。
浮云卿疑惑地“噫”了声,窝在他身侧,学来他这副探究模样,一同望去。
只见空荡荡的巷墙里,寂寥无声,连阵风都不曾刮来。
敬亭颐望了很久,眉头越皱越深。来不及细细思索,就被浮云卿强拉硬拽地踅出巷。
卓旸却被敬亭颐盯得兀突突的。他确信,敬亭颐那警告的目光,是冲他而来。
不过这厮到底窥不破他的存在,卓旸依旧漫无目的地游荡。
约莫过了小半月,断断续续的雨终于停了下来。天气放晴,长街热闹,游行道士说,今日诸事皆宜。
不过于卓旸而言,今日不算好。魂走神离的无力感再次显现,他又要离开了。
卓旸仍旧欹着墙,澹然观望各路游人。
望着望着,眼前忽地闯入浮云卿灵动的身影。她系着攀膊,手里提着一桶染料,兴高采烈地与身旁的老汉说话。
卓旸悄摸走过去。
“衙门说,往后只要巷墙围着人家,那就能在这道墙上作画。”浮云卿笑吟吟地说,“王老汉,你可是咱们钱塘门一带的大画师,我想问问你,往墙上作画与往纸上作画,可有什么不同?”
王老汉被年青小娘子夸得天花乱坠,白花花的胡须往上扬,毫不吝啬地传授浮云卿巷墙作画的技巧。
原本只是一件寻常事,可却听浮云卿说:“这次作画,想送给一位故人,希望他在天上能看到。”
莫名其妙的,卓旸就停下了脚步。
这位故人,会是他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