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怪魂乡(六)132(1 / 2)
山河依旧, 故人不在。说起来,这的确是件不圆满的事。
浮云卿握紧染料桶,打量起这面墙。
“从前, 有一位教我习武的先生,常待在我身边。”她轻声说,“后来他走得匆忙,连口热饭都没吃上。过去这几年,总会梦到他, 梦里他还是那龟毛脾气,被我的懒惰气弯了腰,拽我去跑圈。日头很毒, 我慢悠悠地往前跑, 他气得跺脚。后来拿我没办法,他就陪我一起跑。高高的影子洒在我脚边,我闷着头,只顾踩他的影子。就这样一直跑,跑到梦醒。”
王老汉睐她枯起眉心, 安慰道:“人活一辈子,哪能不经历挥手告别呢。也许他早在你没注意到的时候,郑重地向你告了别。”
没注意到的时候嚜。浮云卿盯着巷墙, 胡思乱想。
那时卓旸站在崆峒山顶, 叉着腰杆, 顶天立地。欣赏过山顶风景,他笑得肆意张扬,朝尚在山坡处挣扎的她挥了挥手。
她没看清卓旸眼底的不舍, 也就连带着忽视了他的告别, 只当他还在戏耍她, 追着他打了好几拳。
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释怀,可有些人事是一根陈年老刺,扎得比海还要深,捱过再多年岁,也拔除不掉。
卓旸,缓缓,行香,许多无辜的将士……
他们走得那样匆忙,在数九寒冬,披着单薄的衣裳,饥肠辘辘地上了路。
连坐是最残酷的惩罚,但凡有点良心,都不愿背上连坐的罪名。自己怎样不要紧,最怕拉无辜之人下水。
于浮云卿而言,她知道那场骗局注定会落在她头上,所以能原谅所有隐瞒与欺骗。她知道深陷骗局的她会无比痛苦,但于国朝百姓而言,这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动乱而已。
她还记得出降那日,坐在云凤金铜檐子里,听到的都是百姓的祝福。偶尔抬眼,瞧见他们亮晶晶的眸子,心里便下了决定,她万不能叫百姓失望。
她拥有的,精致华美的簪珥,柔软贴身的缭绫,美味的珍馐佳肴,全都由赋税铺就。
想通这点后,她就什么都不怨了。她愿意牺牲在这场骗局里,只要能牵制住敬亭颐,牵制住数万叛军,给百姓铺就一个盛世。就算牺牲,也是英雄。
可无辜的人不该牺牲。
浮云卿抬眸,拿着瓦片往墙上胡乱抹几下,一幅画的雏形就显现出来。
王老汉虽没看懂,毕竟只有几条交叉的线,可开口仍是夸赞,“好!我就等着你大功告成囖。寥寥几条线,就能绘出千里江山。小娘子,师从何人呐?”
浮云卿回道:“无师自通。许多事都是自己照猫画虎学来的,不成体派,只图个开心。有疑惑就翻书,再不济问问身旁其他人。”
王老汉又夸赞一番。待他走远,敬亭颐才推开月官渡的门,朝浮云卿踅去。
他问:“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画?”
浮云卿怅然地摇摇头,“染料桶都提来了,本来想当场作画,结果刚才想了些事,一下就没了兴致。”
敬亭颐接来染料桶,“不急。长长的画卷慢慢去画,还有很多时间呢。”
揽过她的身,蹭了蹭她的侧脸,温声道:“午膳做好囖,是你爱吃的拨霞供。我可是待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晌呢,快去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有一声没一声地搭着话,不觉间就走到前堂。
俩人正埋头用膳,那厢麦婆子揿着一封书信走来,递到浮云卿手里。
麦婆子窥着她的脸色,犹豫道:“这信,是福州递来的。”
言讫,见浮云卿怔住。阖宅只认得一家福州人,不过自打搬到临安,与那家就不曾有过联系了。
浮云卿颤抖地拆开信,默声念着信笺上的几列字。
“是缓缓的爹娘来信。官家仁慈,念荣家旧情,将荣伯调到滑州任知州。”浮云卿说道,“滑州属京畿,离繁华的京都近,又是京畿诸州郡的腹地,出行便利,最宜久居养老。荣家早已启程,北上必经临安。荣伯说,荣家明日就能走到临安。写信是想问一问,要不要趁此时机聚一聚。”
从前耀武扬威的荣殿帅,如今风尘仆仆,老态尽显。缓缓走后,荣家人彻底没了精气神,一连窝在福州数年,终于捱到北上的时候。
浮云卿称荣常尹为荣伯,蓦地拉进两家的距离。大家知她心中所想,连连附和说当然要聚。
敬亭颐侧目问:“要去哪里聚?信上可有提到?”
浮云卿说没有,“不过荣伯知道我住在哪里。他们在钱塘门下船落脚,那我们明日先去钱塘渡口接应。不如就聚在月官渡罢,月官渡说是座宅邸,不如说是座小园林。观景布膳,膳后倘若人家要去哪里玩,那我们就尽地主之谊,陪他们去逛逛。总之要让人家心里踏实啊,毕竟是缓缓的爹娘。”
敬亭颐应声说好,把浮云卿的话记在心里,与婆子女使一道把宅邸收拾干净。
次日清早,渡口雾气尚未消退。浮云卿翘头以盼,终于迎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是荣常尹与吕氏,俩人遥遥睐见浮云卿挥手,旋即投过去一个真诚的笑容。
见面才知,荣家人有多沧桑。跟在主家后面的小厮舟车劳顿,脚一落地,先趴在河边哕了几声。麦婆子见状,赶忙给身后仆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仆从照顾小厮。
最前面,荣常尹与敬亭颐走成一排,浮云卿与吕氏走成一排。
苍老的长辈早已看淡生死离别,所以提及缓缓,吕氏只是叹了口长气,并不刻意避讳。
吕氏塞给浮云卿一个香囊,“这里面是缓缓掺出来的香丸,能存放几十年呢。我在她卧寝里收拾物件时,发现一整箱香囊,里面装着各种香丸。箱盖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哪些香给爹娘,哪些香给好姐妹。叵奈那时府里急着办丧事,忽略了送香这事。等再清闲下来,荣家要去福州,您也搬到了临安。两地相隔,中间隔了五六年罢,再没联系过。”
说起过去那些事,大家都很感慨。
浮云卿搓着香囊袋,囊袋里几颗香丸滚来滚去,隐隐能闻到一股清淡的果香。
“那时我也急,急着去邓州。那夜,缓缓冒着被砍头的风险闯出诏狱,把我带出公主府。那夜下了很大一场雪,缓缓衣裳单薄,潦草交代几句,便骑马直奔青云山。后来再见,是在汴河边。”
吕氏掖捧泪,说道:“青云山有座坟头,是许太医的坟,是我女婿的坟。缓缓出事后,荣家也常遭非议。都说我养了个只要男人不要爹娘的白眼狼,可分明当娘的最了解孩子。缓缓爱读史书,姑娘家的身,却生了颗入仕为官的心。可这世道,小娘子哪能当官啊。这世道,对聪明人不公,对娘子家不公,更对聪明的娘子不公。缓缓想为百姓做事,愿望不成,愤怒,不解,灰心丧气。她哪里是因为许太医投河呢,分明是因为这不公世道。”
言讫,又怕话里怨气太重,旋即补充道:“好在如今民风越来越开放,官家圣明,设女官司,女官也能进举为官,持笏板入朝。像请仙这种玄乎事,也不必再瞒着人做。嗳,缓缓要是能再多熬几年就好囖。”
浮云卿说是啊,“盛世里,日子总归是会越过越好的。”
吕氏挤掉泪珠,将话头转到浮云卿身上,“您这几年,过的还好么?”
问话时,浮云卿正盯着前面敬亭颐的身影。她没由头地勾起嘴角,“日子嚜,还像从前那样凑合着过。不算顶顶好,不算极其差,凑成‘一般’俩字。”
不算顶顶好,她的确痛苦过。可熬走苦日子后,自己也感到骄傲。最痛苦的时候,就算身旁围着亲朋好友,自己走不出来,再多的鼓励安慰都无甚大用。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自己都勇敢地迈了过去。
孤独,勇敢,慢慢走上正路。 不算极其差,临安的确欢迎所有久别重逢与破镜重圆。兄姊妗妗姐夫围成一圈,而她坐在圈中心,抱着许多可爱的后辈,逗着毛茸茸的猫狗。大家其乐融融,聊家长里短,聊重逢后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