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122节(2 / 2)

  在石椅上坐了几日,楚狂伤势已渐在痊愈,如今虽仍昏盹,却已能张眼讲话了。只是他若一醒转望见方惊愚,便口唇紧抿,目光惊惶,如一头小鹿。方惊愚坐在他身畔时,他便背身过去,将脑袋埋进褥子里。

  方惊愚也愁肠百结,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阔别已久的兄长:叫他方悯圣不是,叫楚狂也觉别扭。他给楚狂换伤药,慢慢褪去其衣衫,自己反倒赧然。借着帐外月光,他望见楚狂的肌肤苍白若釉瓷,上头伤疤斑驳,如密布的狰狞裂痕,教他痛心切骨。

  他轻轻抚上那伤痕,引来楚狂的颤栗。楚狂紧闭着眼,如待宰的砧上之鱼。方惊愚寸心如割,触碰着臂上的烧痕,试探着问:

  “这伤是怎么落下的?”

  楚狂阖着眼,半晌才蚊子哼哼似的道,极不情愿的模样:“以前做贱隶时被烙铁烫的。还有更大的一块在这。”

  他微微偏头,于是方惊愚望见一只漆黑的犬纹奴印盖在其颈后。方惊愚的手指抚上楚狂脖颈,他畏缩地后撤,不安地扭动身子。

  方惊愚又碰上楚狂胸口,那处横亘着一道巨大伤疤,如要将他整个人劈作两半:“这伤又是何来头?”

  “与玉鸡卫鏖战时,那老猪狗拿天山金爪挠的。”

  指尖流连至腹部的伤时,楚狂难为情道:“现下仍流血的伤大多是谷璧卫留的,虽也不算得疼,却够磨人。”

  “还有很多伤……皆是不同人留下的,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最后,楚狂梦呓似的道,微微睁开一线眼眸,细碎月光洒在其中,粲然如泪。

  方惊愚颤抖不已,双目里涟漪迭起,他闭口不言,宁静地听楚狂叙说每一道伤疤后的故事,曾割在楚狂身上的利刃此时也正仿佛一下下戳刺他的心。待手指探到肩上时,楚狂突而莞然一笑,“还记得么?这里的伤是你刺的。”

  “记得。”方惊愚心尖一颤,想起在白草关前他们重逢时的那场厮斗。先前他还暗自怪楚狂狂悖疯痴,险些一口咬穿他腕节,此时见了自己留在他身上的伤,倒悔恨交加了。他嚅嚅地道,“那时我……尚不知你是悯圣哥。”

  楚狂道:“你行公事罢了,我不怪你。”说着,又别过头去。

  关于伤疤的故事一一叙讲罢了,方惊愚替楚狂掖好衣衫,在其身边躺下,忽而伸出手,轻轻环住了楚狂。

  楚狂如被一箭射中,身子闪电般的一抖,然而却未将方惊愚搡开。他被人粗暴地痛殴、鞭箠、刺伤过,却少有被人如此温柔呵护,如对待一枚掌上明珠。此时月色如水,抹在薄云上,淌在归墟里,徜徉在他们身畔。方惊愚呓语:

  “是我不好,教哥受了这样多的苦。”

  楚狂沉默不言,方惊愚继而道:“如若我早些精进武艺,护得悯圣哥周全,也不会教哥日日如此受熬煎了。”

  这些话仿佛极滚烫一般,落在楚狂耳里,教他震悚不已,向暗处缩去,不敢望方惊愚一眼。方惊愚揽住他,两臂锁住了他的退路,口气轻缓:“悯圣哥还记得么?咱们小时便是如此同衾共枕的。”

  楚狂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虽只应了一声,方惊愚却欢欣若狂,楚狂不再否认自己是方悯圣。然而他看楚狂眉关紧锁,嘴角下沉着,带着悒悒不乐之色,便问道:“怎么了,又在闹甚别扭?”

  “没什么别扭。”楚狂道。

  方惊愚不会知晓他的心思,楚狂此时如卧针毡,他本存死志,打定主意要方惊愚一辈子也不知晓自己便是方悯圣。在瀛洲舟船上、员峤古刹里,他与方惊愚啮舌相贴、做下私案,皆因他已捐弃此生,也不愿问来世。但不想他竟残生得续,到了与弟弟坦诚相对之时。

  一想到此,楚狂便如百爪挠心,辗转反侧。一觑见方惊愚的面影,他便无地自容。闭上眼,仿佛能望见他们曾如蛇一般胶缠的时刻,翻云覆雨,成鹑鹊之乱。他心想:方悯圣呀方悯圣,你真是恬不知羞!

  这时方惊愚道:“先歇下罢,你身上若有哪儿不安适便叫我,哥。”

  楚狂狼狈不堪,如自梦里惊醒。他也不应答,转过身去,气闷闷的模样。

  这一夜,他想得头痛脑热,不想夜里反倒真发起高热。方惊愚抱着他,察觉到他如被寒风侵袭一般的战栗,摸一摸额,又觉烫如火烧。方惊愚赶忙起身煎药,楚狂则如堕寒冰地狱。

  过不多时,药煎好了,方惊愚急如星火地奔过来,给他喂药。然而药经寒风一掠,凉得很快。于是方惊愚低头噙一口药,含得温了,扶起楚狂身子,捧住他脸颊,慢慢喂予他。楚狂含糊着道:

  “不……要。”

  方惊愚道:“你不吃药,怎样才好转得了?”楚狂倔犟地拧头:“不要你喂。”

  他发起病来倒似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儿。方惊愚不听,按住他将药一点点灌下去。楚狂口里呜呜有声,呛咳不已。两眼发红,全无一点长兄架子,方惊愚想:“从前是他照料我,现今却反过来了。”

  楚狂却也迷糊地想:“真是反了!我变作一个要他伺候的糊涂蛋,还被他吃嘴巴了!”又忧心忡忡地想:“天下哪里有哥哥能同弟弟做嘴儿的道理?”

  最后楚狂软下身子来,仿佛放弃了抗争,方惊愚将药喂罢,将他放下。只见他卧在褥子里,神色朦胧,发丝散乱,柔软如黑羽。衣衫不齐,好似方才受了践躏。方惊愚摸他的额,热度似已在悄悄消退,问道:

  “病好些了么?”

  楚狂瞪着一对烧红的眼,恶狠狠道:“更坏了!”

  折腾到将要天明,楚狂退了热病,方惊愚也不禁倦乏,裹着海兽皮睡着了。然而过不多时,他陡然醒转,却摸到身边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方惊愚一个鲤鱼打挺,猛然坐起。他冲出帐子,寒风如刀,顿时削痛了他的脸面。他吼道:

  “哥!”

  忽然间,他悚然危惧,想起幼时他与方悯圣相别的时刻,继而是一幕幕楚狂在他面前伤重难支、人事不省的光景在脑海中重演。分明置身于寒天冻地,他却犹觉得掌心濡湿。他颤抖着下望,两手摊开,害怕看见那其上染着兄长的血。

  “怎么了,吼那么大声作甚?”

  一道声音从一旁传来,方惊愚愕然扭头,却见天色明净,雪积如白玉。楚狂正同白帝围坐在弈枰旁,裹了一身厚袄子,像一只大胖粽子,没好气地问他道。

  方惊愚一时间有些讷讷,道:“我以为你又要不见了……”

  楚狂道:“这地儿荒僻,我又能走到哪里去?瞎耽心。”

  “你昨夜还发着热病呢,怎又跑出来吹风了?”方惊愚走过去,却见楸枰上摆一副残棋,白帝正苦思冥想,迟迟不落一步,反是楚狂执的黑子占了上风。方惊愚有些愕然,“不想你还这样……附庸风雅。”

  楚狂冷冷道:“你哥本就是大雅之人。”

  他掷了棋子,也瞧不出心情是否不快。白帝呵呵笑道,“不接着下了么,悯圣?朕瞧你的精神头,倒比前几日好上许多了。”

  方惊愚斜睨白帝:“老咬虫,你爱下便自个左右互搏去,别叫我哥在这儿吹风!”

  白帝与方惊愚怒目而视,简直欲要将对方撕成碎片。楚狂轻咳几声,望向天空。天穹蔚蓝如洗,明净无垠。他说:

  “今儿天气晴好,我伤处也不算太痛了,便先四下走走罢。”

  方惊愚自然不同意,楚狂才从那奄奄一息之状中恢复了些元气,便要四处乱跑,简直太不懂得爱惜身子。他向楚狂絮叨了好一阵,楚狂却冷淡地与他道:“我凭甚听你的?我是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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