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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锦正坐在桌前喝甜汤,麦仁嚼起来鲜嫩微韧,一粒粒在牙齿施压下弹起,莲子绵绵软软的,银耳都要化在汤里了,桃胶看起来像琥珀,吃起来像凝冻,全是不一样的口感,不一样的好味。
“青麦仁极嫩的,”老苗姨坐在桌旁拣豆子,明宝锦时不时还喂她一口,听她教自己怎么煮青麦仁,“在锅里煮上一小会就成。”
“煮绿豆应该也好吃,清味会更重。”明宝锦琢磨着,道:“就是颜色重了,不如煮莲子青青白白的好看呢。”
“吃吧。”老苗姨说:“在胃里头琢磨吧。”
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明宝清和林姨进来时,明宝锦下意识要转脸看她们,老苗姨却道:“喝你的。”
这脸子甩得很明显,林姨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挺委屈的,在厨房里喝了口水,就又出去了,经了院子,往屋里歇去了。
明宝清看着林姨的背影,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老苗姨。
老苗姨这才抬眼瞧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一碗清凉的甜汤给了明宝锦独一份的慰藉,她很快不把林姨的冷视和挑拨放在心上,在碧绿山风的吹拂下,伏在老苗姨膝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从前还在府里的时候,我也是最小的,别人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在我面前露真容。”
老苗姨问明宝清,“老侯爷的妾有几个,你还记得吗?”
明宝清在心里数,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数字,迟疑地说:“六个?”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有些意外。
她是没想到明宝清真能记住,本来她问出那句话,只是顺着话头闲聊天而已,有些事情她不想说,可她很想告诉明宝清,这个答案,其实是错误的。
“你晓得的只有六个,但我听一个老姐姐说,笼统有过十二个。”
明宝清闭了闭眼,脑海里根本想不起那些庶祖母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片晦暗的影子。
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十二个?”
“有五六个是他身子渐渐不好了,才又纳的。纳回来,让她们都当一个死物件。”老苗姨抚着明宝锦的发,道:“老姐姐说我运道不算太差,我进门的时候他都折腾不动了,打也没力,掐也没劲。我在府里除了晚上害怕,白天发呆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就看着那几个老姐姐为了攒一点养老钱,在他跟前花样百出地勾心斗角。”
明宝清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被这些轻描淡写的痛苦烫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堵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苗姨‘嗤’了一声,瞄了眼屋里,道:“她那点真不够看的,还想剜我小四的心。”
明宝锦在她膝上无意识地蹭了蹭鼻子,继续睡,老苗姨也继续说:“老姐姐们待我却都不错,可能是见我呆呆傻傻乡野村姑一个,自己争来斗去的,有什么好的反而肯分给我。后来,她们之间渐渐也不斗了,还说从老货手里挖了钱出来,要在福民乡上一起开一间小小的饭馆子。”
“为什么是福民乡?”明宝清问。
“因为她们都不记得自己来处了,记得的,也不愿意回去了。”老苗姨的目光变得很辽远,面上甚至带着一点笑,“我可太高兴了,我盼着那两个老货快些……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的眼睛,咽下了那个‘死’字。
明宝清没有说话,扪心自问,她对祖母的印象也并不是太好。
祖母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但她毕竟没有如何刻薄过明宝清。
至于明宝盈她们,也就是在请安时受几句敲打而已,她们不是太受重视。
老苗姨有恨她的缘故,但明宝清没有。
“后来,老侯爷死了,老姐姐们哭哭啼啼的,背地里都在笑,我也笑,每天夜里都在想能跟老姐姐们一起开饭馆的日子。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我只有两个老姐姐了,老夫人的身子终于也不好了。”
老苗姨的话在这里有了一个漫长的停顿,长得像是戛然而止了,但她还是开口了。
“但,哪里能出得去了?院门大锁一挂,能推开的缝隙只有一指,我每日靠在那一指缝隙里望着外边,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死,死的只剩下了我。抄家的时候外头那么大的动静,我知道是出了事,一连几日,餐饭也断了,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棺材一样的院里了,我好恨啊。但,那位严郎君巡到了那冷僻院子里,且不论他是打着想让弟兄们发发小财的主意才劈开锁头的,还是听见我用石头一下一下砸门了,他终究是让我活着出来了,还给了我一块干饼,一壶水。”
明宝清根本不知道这些,抄家那几日,她自己都在油锅里煎着,怎么会想起祖父妾室的处境。
她看向老苗姨,心里难过极了,也难怪在别人对严观都惧怕且没有好脸色的时候,老苗姨会请他吃蛇粥。
老苗姨见她像是被割了咽喉般痛苦,心中也不好受,强笑了起来,道:“大娘子,你别难过。要知道,我有时候看着你们都觉得很庆幸,庆幸你们像了自己。”
第094章 洗衣盆
明宝锦真学着赶起驴车来了, 小毛驴平日里就是她照顾最多,本来就很听她的话,车架子一套上, 细软软的柳枝一扬起来, 小驴车就依着她的意思走了。
明宝锦在青槐乡上练了几日, 渐渐就敢带着老苗姨四外溜达了。
大多数时候, 她们去的也不远,夏日吃过晚膳天还透亮,明宝锦就带着老苗姨去要好的人家坐一坐。
姜家和她们离得不算远但也不近, 老苗姨虽然身子硬朗, 但毕竟不年轻了,能坐小毛驴省着脚力自然是好。
老苗姨能坐下来和姜婆婆多聊上几句,明宝锦就在姜家的院里跟钟娘子一块学着认山里的各种药材和食材。
每隔几日, 姜小郎和钟娘子会来借驴车进城卖山货, 若是得了紧俏或是存不住的山货, 他们一连好几日都要进城去, 每趟回来就会把车驴钱给付了。
有时候见到明宝锦在院子里玩,直接就给明宝锦了。
明宝锦总觉得这样来钱好像太容易了,有点不好意思。
但文先生同她说, 不想一辈子卖苦力气挣钱就得是这样, 不论是买了驴置了驴车,还是买了田雇人种, 抑或是明宝清取蓝草与陶家分成,又或者是文先生这样劳心劳力地开纸坊, 这都是为了日后能挣方便钱, 挣省力钱。
就连姜小郎自己的生计也不能算做卖苦力气,倒腾山货要点本事的, 他可以说是靠脑子吃饭而不是苦力。
想挣点舒心钱,要么得有从天而降的运气,要么得有肯琢磨的脑筋,要么两者兼得。
明宝锦想了一想,觉得自家应该是两者兼得了。
想好了,她继续捏住蠕在菜叶上的一条虫,丢进破碗里等着过会子喂鸡。
“小妹。”
明宝锦循声抬起头,迎上刺眼的日头,她眯起了眼,只凭身影轮廓就喊:“严阿兄。”
“太阳这么大,你怎么蹲在菜地里?等落山了再捉虫也不迟。”严观说。
明宝锦摸摸自己头顶的凉帕子,已经变得温温热热了,她一边从拦鸡的栅栏里出来,一边笑着说:“不热的,小黑花下了双黄蛋,我捉点虫子给它开小灶。”
严观站在篱笆墙外,明宝锦就见一大一小两把漂亮的暗银色剪子顺着他沉下的手臂出现在她眼前,尖端向下交叠着。
“用刀材打的剪子,可以剪鸡骨,剪菜根,但用的时候要小心。”严观伸手拿下她发顶的帕子,看她凝着汗珠的红红小鼻头,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可爱。
他那两把剪子的尖端包好了,才把剪子交到她手里,“给苗姨看过先,用的不锋利了就拿给我,我拿去磨过。”
锦点点头,连忙说:“大姐姐在陶家染坊后边,不是有一条从酿白河里歪出来的小溪吗?大姐姐就在那里,那是陶家浣布的地方。”
严观从马褡子上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递给明宝锦。
明宝锦就见是很多黄绿色的糖块,她拈了一块不大不小吃进嘴里去,抿了抿,鼓起腮帮子笑道:“薄荷哦!好凉啊。”
严观也笑了起来,指了指她怀里的剪子,道:“进屋去,不要跑。”
明宝锦小心翼翼又高高兴兴走进屋去,喊道:“阿婆,严阿兄给咱们做了两把好漂亮的剪子哦。”
夏天靠近流水的地方还算有些凉气,严观一路晒过去,瞧见那人和马还知道躲在晾晒的布匹下头,不算是太笨,但布在风里翻飞着,影子也晃来晃去,她一下在光里,一下在影里,闪闪烁烁的。
马蹄声淹没在水声中,严观看见她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浅碧的裙摆垂下来,在风里像浪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