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封家书20(1 / 2)
上人如期开讲:“是的,我的出身和这侨批有关联,”五娘很是得意,好像上人是她清来上课的。
泰白婆后事得开始料理了,我小心瞻仰了老人家的遗容,人很是安详,只是眼缝里还有未完的心事。南方湿热,灵身不易保存,田潮蕙能保存月余已是破天荒,我心中留有念想:泰白婆是杨令婆化身,神仙归去,感天动地,乡民崇敬她,是德彰品德;而后,我和老爹借作威名在异国异乡振作,有了彰德批社,泰白婆留给冯家已然太多,入土为安吧。先不管落款刻字,那些老迂腐的耆老贤达,怎么嚼舌根戳我脊背也没办法。突然阮氏琳的嘱咐浮现心头:她不是要给老前辈磕头吗,及时磕下头去,能系起冯家一段缘分,男人在世间没有女人陪伴,不能是个完整的男人,我不能像是蔫叔那般存世,我也不知老爹和我南洋娘怎么相处,田潮姿和田潮蕙够好,不是和我一条道的人,阮氏琳是潮汕籍后人,可那没心没肺,火爆脾性不定是老天嘲弄我,特意留在我身边的折磨人,谁是敌不过命数的。要是汉威和她赶不回来,那就算老天饶了我,心中赌了一把:人要是能在泰白婆下葬之前赶回来磕头,得给冯家和她系起一段命缘,由阮氏琳替代田潮蕙的位置,不管老爹什么态度。要是赶不上,就不能怪我了,都是老天的安排。
剩下最多考虑是立碑刻字简单直接:德彰之家泰白婆之墓。突然心头又是翻波倒海了,泰与太,那个字才好?由着阿公那时亲眼所见,人肤色洁白谓之太白,而后是人活一世,熬过年间立下数不清的积德善事被人尊称为泰白婆,我该用哪个字为之老人家心愿?踌躇再三,为尊前人,还是刻字太为好,不仅是阿公所愿,不会到那头认字会错人,路途虽远,入界神仙,南洋风水和这头墓地无距离,瞬间可达。当然在乡里和德彰家,泰字更是有分量,灵身在乡民看来,就是泰山一般,而且泰来和德彰更是匹配;可老人活着明明白白的心愿是太平人,太字更是老人心愿,灵神为尊为大。定下,刻字就是太白婆。
我正在斟酌之时,汉威和阮氏琳回来了,两人刚刚进门,没有理我,跪在灵柩前大哭,两人嘴里还叨叨一串名字。我心里奇怪:你们真比曹操还快,我心中正念叨你们,你们就赶到了。汉威这小批脚比我速达多了,天生的批脚坯子?不,是批脚的王者,神行太保也没这么快。看着阮氏琳假模假式的哭,我心里一沉:这狗皮膏药是上天赐予,太白婆要她留在冯家的,再没理由推脱。汉威孥子细真不能小看,可也不能失却责任,都把回执盖了印章拿了回来吗?
我一脸狐疑问:“德彰家送批信从未失落批件的,德彰太婆临了交代要把传统继续,你们怎么传承,回执呢?”
汉威边用手臂擦去眼泪,边从兜里掏出回执递给我,我赶紧接过一看,签到处都有红印泥,心中咯噔:这怎么可能?再细细一看,收发少数侨眷的村落里是收件人签发的,那些较多侨眷村落里只有一个大方章,是村公所的方印。我心里有气,低沉声问:“你们没有一家一家的送银信,都是送至村公所,几家侨眷只盖了一方印章,那是违反侨批业公信规则。传出去,彰德侨批还怎么和侨胞人交代,如今抗战时期,通信路阻,回南洋后,寄送人有时要看回执,知道侨眷家谁签收,等于是报个平安。太婆是批脚泰山,你们这么干,跪在灵柩面前,自己和太婆说说!”
阮氏琳赶紧起身回答我:“二马兄,我俩知道,太婆是批脚业很重的大山。不是我俩不送,而是侨眷人看了那银信信封上盖的彰德侨社的方印,知道是德彰之家的要送的侨批,他们惊奇,都知泰白婆驾鹤已然归去,收起银信后,朝我们面前一拜,说是叫我们赶紧回来,赶在下葬之前跪给泰白婆,表示他们记得德彰之情。我们差点记不清有多少家侨眷人跪给我们了,他们都说:本来得自己亲自来祭拜,可饥荒年肚子空空,气力不足,交通不便,留下点精神气料理田间农务,饥荒好活人呀,这样才合德彰大德;本想心里遥祭就是,既然见了彰德侨批人,就把本心给托付了。这不,我俩赶紧回来,跪还太婆,洒下泪珠。还了他们的人事。有些个侨眷劝我们集体派发,甚至想帮我俩送达,可我们是第一次认识他们,也不敢轻信。我俩年纪还幼的,受不起这么多人的跪拜,心想,要是您佬在场,怕也是受不起这么多人的跪拜吧。”
汉威低下脑袋说:“他们跪拜我,我心里想起我妈妈,想起我家当香炉的糊糊粥,泪珠不断滴下,我赶紧跑出屋来哭,眼泪都流干了。可得送银信呀,契爸第一次派我责任,哭还哭,还得完成任务不。是,一看银信比较多的一沓,肯定是大村落,我就想擒贼先擒王,借力要借官,看见村公所,我大模大样进去了,他们一见德彰家的侨批银信,对我客气得不得了,让我俩喝水,送毛巾给擦眼泪。我把银信放下,核对银元数目,他们马上爽快盖了印章,叫我俩赶紧回来祭拜太婆。我怕有误,还绕了村落跑了一圈,边跑边哭边吆喝:德彰侨批来了,请侨眷到村公所认领。太婆西去,我得赶紧回去祭拜。几下这么跑,这不,我俩到家了,顾不上喝水和契爸说话,怕忘了,赶紧念叨人家托付的,跪还太婆了。太婆真慈祥,我又是想起我妈,呜呜。”
我差点给说哭了,老爹叫我回潮汕,赶紧和厝人生个小批脚,面前这后生弟是现成的,可不,他长大可当批脚司令,我眼泪婆娑,摩挲汉威脑袋:“唉,你不姓冯,要不,你来当彰德批社的社长,叫老爹一旁歇着去。”
阮氏琳快快接上话题:“乖仔,你当彰德批社社长,我是社长他妈,要是有什么选举,我俩举手两票,二马兄听你的,你听我的。”我差点给气晕了,呲她:“太婆没下葬,你能不能严正点。”
我查了银信全部回执,那些盖了村公所印章的都是我熟知的村落,村公所管事人我都认识,心中那颗大石才算落地了。
太婆下葬时特别风光,我阿公自己预备的寿木给她躺着,我叹息:太婆来冯村时偷偷摸摸的,郎中和族长领着来。然而归去了,却是热热闹闹的,八人抬躺轿,送葬队列数不清人头,更有许多人愿意当扶灵人,我在穴位前祷告:大正爷,我把人间神仙给您送下去,阳间这么多人尊崇她,你就在那边仙班给泰白婆安排个好位置,要是您的能耐远至地球每个角落,送老神仙到她心愿的地方去。更多的老人和名宿毫不忌讳,都来棺椁摸一把,说是要沾点老寿星的白喜,无病无灾活过百岁。
墓地前还是有人唠叨:乡里泰山一般人物,落葬却是只有尊号,没有乡俗的考妣子孙名讳,她的子孙干啥去了?异样的眼光如泰山般,我赶紧对自己也是对那些格外关心的人说道:“天上仙人,地上善人,功德完满,驾鹤西归;太婆您是神仙,阿公只是俗人,能不能合葬得算八字问先生,我到南洋找老爹商议,一切看天公安排再重新碑刻。”喃喃几句,既是安慰自己,也堵住了人家的疑问。
尘埃落定,仙人已逝,骤然就是两个世界,阴间是日后的事,阳间诸多事等着我。侨批还有一件沉甸甸的批件,那只能我亲自去送,我叹了口气:大姿娘给了一沓银元和一封家书,我知道很难张嘴,可不得硬着头皮去吧。
这条道道我熟悉,可我磨磨蹭蹭的走了多半天,在路上酝酿我要说的话,这封得从脑袋憋出的侨批,大姿娘的“送达银元,侨眷救急”简单八字只是个开头,她相信我,要我表达的一切全由着我发挥。当然,当时她使了力,危难时分扶持我一把,几乎可以认为是活人砖的整装人,也算我的救命恩人。可她眼睛眨眨,要托付的话使我很难张嘴。她在那时指的前行路,估摸着我们队列一定会遇见火神奶奶,火神奶奶也是这么托付我带话去给人家父母,林子间款待算是付费,也是侨批,危困的扶持情分算不清,我都不知道怎么还人家的情,这都是给一家人的,情分里是带给大姿娘亲家的,火神奶奶年纪大了才有这个幺弟,大概齐她九弟年长大姿娘几岁,那么她和大姿娘父母年纪相仿。辈分差了一等,江湖里是兄妹级别的,或是姐弟类别的。两份侨批都得我嘴里表达,送达同家人,表达是同一人和事。常有人说,舌头是把软刀子,可以是把剃刀,刷刷几下,让人刀下容光焕发,当然也可是把剜心刀,刀刀见血见泪,让人咀心咀肺。我该怎么下刀呢,而且是不违反侨批业的公信公德?走了这一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怎么应对才好。
我硬着头皮敲开了门,开门是个枯干的老汉,一身华装,头发稀疏,空洞洞的眼神里漠然看着我。坏了,光顾着整天想怎么送这封侨批,忘了叫人拿把剃刀给我修修面,胡子拉杂的,样子肯定就像个老乞丐。可开了门,总得把使命完成了,不能说等等,候我修了面再来见你。我呐呐的:“我是送侨批的。”老头转身往回走,嘴里喊道:“阿七,给拿两个番薯和几个硬币,要饭就要饭,骗什么送侨批的,我家没人在南洋。”来了个伙计,往我手里塞番薯和硬币,嘴里嚷嚷:“快走吧,老爷要出去散心去,碰上你这么个霉人,真是丧气,一点兴致都没了。”他推我下台阶,想把门关上。
我急了,抬头望了望门楣,上面清楚嵌了牌匾:本草胜家,落款是李府,忙大声嚷嚷:“认识会作诗唱歌的妹子头白姐吗,我有她的亲笔信?”一声惊雷般,轰出屋里许多人头来探看。老头回过身来,狐疑瞪住我,我把信封展示在心口,心里有些懊恼:半路收了人家的侨批,只惦记着收件人,没有回执,忘了问魔女托付人,只好含糊说妹头白姐。有个妇人迈着小脚跌跌撞撞的从屋里出来,问道:“是不是我女儿白丽呀,怎么逃去了南洋了呢?”
老头大步流星般过来,一把抢去我手中的信封,仔细瞄了瞄,老泪纵横的:“是我女儿白丽的笔迹呀,”一把扯住我的胸口问:“你见过她是不是?”老妇趔趄到我跟前:“阿女来信了?”老头感觉自己失态了,赶紧把信塞进老妇手里说:“怪不得刚才枝头黄雀儿喳喳的,我想出去看看,原来是应你身上,贵人临门,快请进门说说你见她的经过,阿七,赶紧摆茶围,把我那珍藏的单丛茶拿出来。”瞬间态度两重天。
这是一家有钱人,平时注重仪表,不定还讲究习俗,我呐呐的:“我刚从南洋归来,料理了泰白婆的驾西,顾不上打理自己,没怎么整理仪容就上门,实在冒失。整装整容送别老人,乡规习俗里须百日洗清,可急于回南洋给侨胞寄送人的回情,怀揣批信,冒昧上门,实在对不起。俗规同理,要不就不进门了,我在门外讲讲南洋遇见李白丽大姿娘的经过。”我给深深鞠个躬。
“原来是德彰家送的侨批呀,失敬失敬!老头有眼不识泰山,就请真人原谅。德彰之家不仅是侨批业翘楚,也是远近闻名的慈善之家。老汉本该去拜别泰白婆,奈何俗务缠身。既是德彰家人上门,怎敢怠慢,高寿德福之人归去,落一地喜气,家人上门是带喜进门,天上掉落的喜庆,求之不得,难遇的好事。快快请进。”老汉朝我不断拱手鞠躬。
古时韩愈神人流放此间,皇帝老儿突想起遗珠岭南,召他回朝,神人大德敦化,教化了此地诸多礼节,我从这家人见识了,如饮甘露。银信字儿虽短,我肚里的侨批不短,还得观颜察色,收集一肚子不走样的好词,好回去南洋依样葫芦。那大姿娘按火神奶奶说的,肯定会到南洋彰德侨批社找我,我给报回平安,说她父母的嘱托,也算回带侨批,没怎么推脱我就进门了。院落里已放一围桌椅,摆上两只太师椅,面前是一只精致的冲茶台几,老太太自己坐着普通椅子,老头不断给我冲太师椅让坐,我有点惶恐,给老太太示意,让她坐上尊位,老夫妇同时摆正,这才自在。可人家不肯,七让八让的,我心也急了,还得回去准备回南洋事务,就别在俗礼上费了时间。就着阿七的推手好像不经意帮跌坐太师椅上。朝夫妇俩长声叹到:“那时在安南边境上,非姐也给我让大位坐,我也是诚惶诚恐的。对不起,我遇见李白丽,不敢仰视她,私下称为大姿娘,或是非姐。我当时晕倒了,荒山野岭的,是她指点人马,赎回我的命。”
“论年纪算,她该是阿妹的,怎么还不敢仰视,遇见你证明她活得好好的,深山里她还备有什么大位么,什么叫非姐?”老太太衣袖擦着眼泪问道。
“她还指点人马,就说人在里面还有点地位,她懂一点医理,我教她的,还能救命?听起来有精神头,人怎么就去了南洋呢?”老头也急着从我脸色看出答案。
我倒不急了:“深山里,几根木条架成的有靠背的坐椅就是大位。一伙子摆枪弄刀的人我们称呼为非儿,白丽姐是那儿的头就叫非姐。他们的人尊她为非姐,就是说非也匪也,也字是个洞,非常人钻进洞里舞枪弄棒的,不是正常人家,白丽姐从洞顶插入一支笔,就成非也的非儿,白丽是他们的头,就叫非姐。”
老头苦笑着:“你绕了半天,就是说白丽当了土匪婆,还是土匪头。”
我摇摇头说:“他们倒也不土,文绉绉的,念诗唱歌,全是李白教的,非儿称呼白丽姐是当下的李白诗人,我称她为大姿娘。我给你们念一首她即兴作的诗:当今木兰没花头,仄入深洞当贼首,蹙念桂英不神奇,一身戎装钻地沟。三顿素餐见涅碦,白姐禅马鬼见愁,山歌落腔饮普洱,激流遍寻漫轻舟。瞧瞧,我也见过土匪,可没见过文匪。文匪不是匪,姑且称之非儿吧。”
老头叹口气说:“那天临别时,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身子没法子,性命最重要,凭你的机灵劲,要是有机会就逃出来,老爸感激你。可现在不但入了土门,还是贼首,钻了地沟,唉,要是我不顾及药材,抢了就抢了,人没事才好。”
老太太啜泣几声,擦了擦泪珠说:“据回来的伙计说,土匪是听了她歌声被招引出来,他们好像不知道药材的贵重,而是看重人的清灵。我的孥子妹呀,叫你不去,你非要去,如今进了贼洞九死一生,人还在就好,可现在人家称呼你为非儿了。还当了非姐。阿娘快把眼睛哭瞎了。德彰人你快快讲讲,她人怎么样,有没有脸色苍白,营养不良?”
老汉抢先拦截话头:“哎呀,她都当上头了,得到匪头信任,吃穿肯定不吃亏。那时鬼子进来,生意受阻,我只能当个走街郎中维持生计,家中就快撑不下去。政府和军队介绍这么一单生意,利润丰厚,那是翻身的机会,焉有不去。一大家子的活计,不去了,现在还能维持这家里的体面吗。”
“我就仨粒孥子,大仔在军队服役,和鬼子拼命,那是滚刀枪趴火山的活计,枪声炮声一来,不定什么时候就滚没了,骨头渣子都不剩下,天天为他念佛祈求平安,尾仔还小,赶着学堂,只有这粒姿娘子,当珍珠般疼惜,爱唱爱跳,能诗善文,想去国外学习,卖屋卖田的送她去,回来没几月就碰上这挡子事,疼死阿娘了,两个孥子,阿娘念叨娘娘,把嘴唇磨破了。还好人活着,只是进了贼洞当了匪婆,唉,骑马还能禅佛,吃饭不忘涅槃,本心还在,善根根不能丟呀。”老太太边念边滴泪。
“就别念叨了,这么大家子人体面活着,自然得有人作出牺牲,你天天念佛,当是佛祖安排,有些人参军抗日去,家中接到阵亡通知,哭咧咧的为他招魂朝天烧些纸钱,过后,生活不还得继续。白丽的事怪不得我了。那时她想帮家里分忧,女扮男装非去不可,你也是拦不住她的。由此单生意后,咱家翻了身,组织南洋药材运至药厂子,加工成枪伤药,为抗战出点力了。现在,衙门里说得上话,军队里信任我们,乡里乡亲的谁不高看一眼。侨批人行几千里路,送个口信,就先让人说说白丽的事,人家还忙着呢,不要再叨叨了。”老头急眼了。 我大概齐知道一些事的轮廓,可不能问急了,得他们自己愿意说了,或能翻开大姿娘的底子,日后遇见大姿娘或者火神奶奶问起,还能和她们聊起她爸的豪放和她娘的精致,不定倾谈间碰出贴心话,认了老铁,那可比认识马帮头还管用,批脚路长长,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借他们旗号或是人马用用。人在江湖走,黑白都得通,他们是白是黑不是我能判断的,黑白一搅和,不就是灰吗,人世间谁不是灰蒙蒙的?咱就往浅灰里说说:“白丽他们自称为非儿,我在深山里遇见时晕倒,被她救醒以后听他们说起,他们就是打鬼子断日本人的给养,当然那些汉奸卖国贼的家财也不放过,一些个发国难财的人都是不义之财,抢了也是心安理得。非儿蛰伏时,白丽教他们识字读诗,念三字经,甚至于儒学,是的,一个个土坷垃似的,可经过白丽的调教,人人出口成诗,能区分孔子和盗跖。就别说他们土了;比林冲还能冲,比吴用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