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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人带着幽幽药香走了出去,陆大夫目送了她们一段路,看着她们一个个手牵手,手挽手的,亲亲热热说着话。
陆大夫又转身进了隔壁房间,绕过屏风,撩开帷幕,看了眼脚边盆中的血肉,叹道:“这下才是干净了,好好养一段时日吧,这两个月里都别行房了。你幸好还年轻,日后还能有孕的。”
床上的女娘擦了擦痛出来的泪,神色木然,道:“她们走了吗?”
边上守着她的妇人也看向陆大夫,陆大夫有些奇怪,说:“那一家子女娘?走了呀。你们认得?是女儿?姊妹?”
“还请大夫不要说见过我,不要
透露我的身份。”明宝珊啜泣道。
“小娘子啊,你那些个姐妹各个性情好,清清爽爽的,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叫她们知道。”陆大夫痛惜道。
朱姨不满道:“你是光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她们蹲在草棚里分吃一个蒸饼的穷样子,你是没见到!”
“我见到了又怎么样,这跟我有什么干系?”陆大夫绝不是个软脾气的,嗤道:“收拾收拾,快走!”
明宝珊都懒得指摘朱姨的脾气,疲倦地闭了闭眼。
明宝清一众人此时已经走到屋外了,因为陆大夫看诊在偏院里,所以走的也是偏门。
来时这里就停了一抬小轿,两个轿夫正在边上闲聊。
明宝锦被明宝清牵着走过了小轿,然后又转首看了一眼。
“怎么了?”明宝清说。
明宝锦觉得这轿子有些眼熟,但又懒得想许多,就摇了摇头。
她们走后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小门里歪出两个人来,明宝珊被朱姨搀扶着艰难地倒进了轿子里。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进了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里。
明宝珊昏昏沉沉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片刻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朱姨何尝不心疼,骂道:“那个毒妇手真狠啊!那个老虔婆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张六郎真是蠢货孬种!竟叫个妇人拿捏得死死的!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累得你苦了两场。”
被灌药后明宝珊只流血不落胎,还要自己去找大夫处理,说起来真是心酸到了极点。
她闷在被中一味摇头,哭道:“我再不要见他了,叫他滚!”
朱姨顺着她的意思应了几声,拍着她的背又道:“没有孩子也好,咱们养好了身子,总还能再找到好人家的。”
明宝珊拂掉她的手,朱姨坐在她床边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半晌后,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是今日见了你那些个姐姐妹妹们一遭,就又想着回去了?我瞧着她们也就是因为三娘念书得来那五十两,才有这喘气的功夫,可那么多张嘴,五十两顶什么用啊。”
“五十两,”明宝珊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粉色的纱帐,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一百两,也禁不住阿娘你那样的吃喝用度。”
“你什么意思?”朱姨有些气短,道:“这家里的一切你没享福?你就是埋怨我拿了你姐姐鱼儿!可我后来替你从张六郎兜里拿了多少?四五百两银子总归有了吧?!光是置下一个女户来,前前后后靠我打点了多少?我这脸皮都破了几回了?!这屋子的房契地契也写了你的名字,你这么要脸面的,若不是我替你一回回张罗着,你能穿着这些绫罗绸缎,吃那些果子酪浆?”
明宝珊没有说话,朱姨还在侃侃而谈,诉说着她的功绩。
“你要是这么舍不下她们,你就回去好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少不得要我们俩养着她们几个!”
朱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明宝珊就那么听着,忽‘吃吃’笑了几声,说:“乌珠儿。”
朱姨一皱眉,她又说:“通体墨黑,只有眼珠和尾鳍有一点银边的金鱼叫做乌珠儿,可遇不可求,大姐姐的乳名也叫乌珠儿。所以那条鱼,不仅仅是林三郎送给大姐姐的一份礼,那是林三郎给大姐姐的定情之物。”
明宝珊看向朱姨,扯出一抹苦笑继续说:“所以阿娘你且放心吧,乌珠儿被卖掉了,我这辈子,我这辈子没有颜面去见大姐姐了。”
朱姨张了张口,声音放轻了些,嘀咕道:“婚事都不作数了,定情信物也就那么回事了。”
明宝珊没有反驳朱姨,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后说:“阿娘,你从前的日子一定很苦,叫你对这些情意、情分都如此嗤之以鼻。”
这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像拳头一样砸向朱姨,她被砸得碎裂一地,有些无法面对虚弱又苍白的女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扶着门出去给明宝珊煎药了。
明宝珊闭上眼,耳边是姐妹们方才在廊上说笑的声音,她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廊上,在她们身边,总算是浮浮沉沉地睡了短短一觉。
醒来时,听见朱姨和丫鬟霜降正在门外与人争执。
这院子就算小,关着门也是听不清的,不过明宝珊知道是张六郎,她没有费劲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伸手端过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没有去碰搁在碟里的糖块,就那样含着一嘴的苦涩再度睡着了。
“好苦。”明宝盈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又赶紧漱了漱口,吐在门前菜地里。
明宝清笑她,“你什么都不娇气,只在喝药这件事上磨磨蹭蹭的,二娘就跟你反一反,什么……
她没说完,明宝盈也没有追问,在明宝锦身侧坐下,指点她一处迟滞的笔锋。
明宝锦的字渐渐有了几分她自己的气韵,说不上细腻,更没到清隽的地步,就是很生动。
但‘燕子飞时’里的一个‘飞’字,她总也写不好,写着写着,要哭了。
“想他了?”明宝盈问。
明宝锦点点头,说:“我担心他。”
春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绿水里,又有吃饱了肚子的小小青鸟四处飞翔遨游,飞过人家,飞过稻田,飞过纵横的道路,飞过喧闹的人群,从白昼飞进黄昏里。
它自顾自地飞着,才不管谁因看见了它,而怔忪片刻。
游飞躺在一处颓败的墙头上,看着那只青鸟低低地从他眼前掠过。
庙里有些孩子眼疾手快,抄起石头想把它打落下来,好烤着吃。
游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石块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无用的弧线,然后掉落,不甚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双方就怒骂了起来。
常理来说,半大少年是斗不过大人,但那些孩子在破庙里住了很久,占得久了,他们就把这里称为‘家’。
而那些外来的人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是不速之客。
所以,孤儿们的气焰反而高过那些走江湖耍把式的大人。
但孤儿们也很知道那些耍把式的不好惹,或多或少得会几下拳脚,所以只是蹦跶着,叫嚣着,并没有谁真冲上去挑衅。
这几天他们外出场子上表演胸口碎大石、铁头功和铜锤砸脑袋等等把戏的时候,很多孩子们都去看了,游飞也被扯过去看了一会,只他一去就看见他们拽了个孩子上去表演卸胳膊。
游飞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两条胳膊被旋了一大圈,软得像面,边上看着人里冒出好些心痛不满的叫喊声,但更多的人,则是满眼的古怪兴奋。
游飞觉得这世上没几个是人,全是魔怪。
破庙里,双方就像两只很有礼节的斗鸡,互相抻着脖子,脚却不怎么动。
正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人。
小娃娃看起来才四五岁,长得很可爱,正捧着一个水囊在喝水,而带着他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就邋遢多了,还缺了一条胳膊。
“今晚上委屈你一下啊,明儿就到地方了。”
“曹阿叔,没事的。”小娃娃看起来很讨人喜欢,是容易令妇人心生怜爱的那种孩子。
庙里一静,但很快又吵闹起来。
游飞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眼角落里那个被卸胳膊的孩子,胳膊当然是装回去了,可他始终一言不发,满脸漠然。
少年好奇心重,趁着那些戏法班的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溜过去想找这个孩子说说话,问他一些走南闯北的趣事。
但他可能是个哑巴,什么也不说。
庙里那个总是醉醺醺的老乞丐恶声恶气地说:“还往那边凑!小心把你们也弄去卸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