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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4章 参军的孩子
今夜是耍把式的戏班在十里乡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正月里他们都在京城各种场子里表演,挣钱,出了正月, 这热闹才轮到京畿这些乡里。
青槐乡他们也去过, 演完散场的时候挨家挨
户去讨米讨面, 说哪家闭着门装没人在, 又说哪家大方,给他们盛了一大碗。
游飞分辨着他们话里那些人家,但分不出来谁是谁家。
一个乡里那么多人, 总有悭吝的, 有大方的,有勉为其难的,有看似热络, 说东绕西, 末了只给了块干饼的。
耍把式的不可能提前收钱, 等耍完了, 反正眼睛过了瘾,给不给银子只看抹不抹得开面子。
十里乡上的庙会热闹,通宵达旦, 所以这一帮人这些待了有五六天了, 也该走了。
他们还嫌赚的不够,踢了那个表演卸胳膊的少年一脚, 说他年岁越大长得越歪,又不肯哭, 没那副可怜相, 所以打赏才少了。
游飞还听他们说,要去华洲。
他觉得这个地方有点耳熟, 但想不起来了,过往的记忆被一种灰雾般的情绪推到角落里,不能想,想一想就觉得活不下去了。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白昼晴朗,夜晚漫天星斗。
游飞喜欢看星星,盯着那些看星星时,他觉得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包括他自己。
破庙的夜不会太安静,有人浑身病痛,经常在夜里无助呻吟,也有人胡言梦呓,有时是哭两声,有时是尖叫着醒过来。
大多数时候,游飞就那么静静听着,偶尔几次,他从墙头翻下来,走过去拍拍那少年的肩头,握住他惊醒后突然挥过来的拳头,说:“你做噩梦了,继续睡吧。”
这里很多孩子他都认识,也有些不见了,有些是新来的。
有时候,游飞觉得生死有命,有些人的命可能就是那样微不足道,但更多时候,他心里的愤怒无处宣泄,时时刻刻在咆哮着说:“凭什么?”
天将亮的时候,太阳快升起来了,这容易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众人在这时候也睡得最深。
游飞例外。
那些耍把式的人一动他就醒了,但游飞没有睁开眼,只听着他们在收拾东西,在挨个叫醒人,在装车,牵骡马。
他们的手脚出乎意料的轻,像是怕把别人吵醒似的。
游飞觉得有点奇怪,前些天他们可不是这样善解人意的,这都要走了,反而细致上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听见车轱辘滚动起来,有人又走了回来,像是落了什么东西,蹑手蹑脚来取。
游飞听见一声软软的咕哝,像花狸狸在明宝锦脚边打滚时会叫唤的那样。
很多天了,明宝锦就像这样时不时冒出来一下下,虽然很快会被沉郁的灰雾掩过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奇异浮现出来。
想到明宝锦,游飞莫名有了那么一丝动力,他睁开眼,瞧见那些耍把式的人已经走了,庙里还是那样,只是墙角空出了一大片。
这时有人一翻身,也咕哝了一声,少年人的嗓子有点哑了,不像小娃娃那样软绵绵的。
游飞皱了皱眉,从墙头滑下来,墙根处的人被他踩了一脚,痛得弹了一下。
他快步走了过去,一个一个察看着。
猛地,他在那个断臂男人身前刹住了脚,看着他手臂虚拢着的一片空处,腹部衣料的褶皱还显示着一只小小手攥过的样子。
游飞使劲踹了他一脚,“还睡!你孩子呢!”
曹阿叔连日赶路,疲累极了,他一路都醒着神,可想着明天就能到孟家了,他和孩子都有安稳日子过了,心里一松,竟呼呼大睡起来,连胳膊上枕着的孩子不见了都没有发现。
被游飞踹醒后,他胡乱搓了把脸,就往外头狂奔而去。
庙里众人也醒了,不解地看着忽然也跟着跑出去的游飞。
本来应该是能追上的,可十里乡一带南来北往的商贾太多,原本孤零零一条的车辙在那些客栈、货栈门口混成一团乱麻,驶向天南海北。
他们只能靠问人,可油布一盖,大刀银枪和戏装跟那些干枣、皮货也没有区别,谁也没有火眼金睛。
“孩子?你说这个?你要你也拿走吧。”卖酱菜的妇人指了指抱着自己腿哭的小冤家,笑道。
游飞没这个心思说笑,立在原地想了想,一把揪住曹阿叔,说:“华洲,他们说了要去华洲!”
“那就是往东北边去了。”曹阿叔狠狠给自己一耳光,道:“走!抓住这帮獠狗我非宰了他们不可!”
游飞跟着他一起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曹阿叔虽给自己打了气,但心里还是愧疚又害怕,不住道:“我不能对不起参军呐,老夫人还等着孩子呢!”
游飞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喘气道:“哪个参军?参军的孩子你带着住破庙!?”
出来前,孟容川给了曹阿叔很足够的盘缠,可马在半路死了,馆驿的驿长要起价来凶得很,彷佛要再卸曹阿叔一条胳膊!
曹阿叔连靴都叫他们剥去了,换了双烂草鞋,想着反正那么近了,他就是驮也能把孩子驮到孟家去,可没想到……
“你真是临天亮了还撒了泡尿在褥上!”游飞毫不留情地骂,脚步却一刻也不敢停。
他真不想孩子软乎乎的笑脸变得那样漠然,像是对一切都失望透了。
眼下,青槐乡未央里的小道上,看了信后埋怨不停的孟老夫人带着小草正往蓝家来。
路上,她都还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埋怨,说孟容川敷衍她,给她弄个别人的孩子,这分明是搪塞。
小草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好几叠的布,全是细软的棉布。
孟老夫人得了信后,纠结了好几天,终于想通了,好好睡了一大觉后,又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说是要给孩子做里衣。
她傻傻地笑着,也不接孟老夫人的话茬子。
“这个就做件袍子,嗯,嫩绿嫩黄的,孩子穿着好看。”孟老夫人又嫌弃着说:“也不知会不会是个小炭块,黑黢黢的,穿这些颜色就更黑了。”
老苗姨好笑地看着她,说:“用那块蓝布做得了。”
“吁!”孟老夫人夸张地用气音表示老苗姨的品味糟糕透顶,“这暗沉沉的怎么给孩子做衣裳!?拿来衬鞋面还差不多!”
蓝盼晓和林姨一边忙着针线活,一边抿着唇笑,孟老夫人瞧了眼堂屋门口梁上打起的草帘,别别扭扭地说:“三娘呢?城里念书呢?”
蓝盼晓点点头,老苗姨又说:“怎么,那天闹犟脾气,给三娘赶出来了,心里过意不去?”
孟老夫人有些尴尬,看看外头整整齐齐的小院,又看看里头清清爽爽的人儿。
“三娘子明明是先认得我的,同我是老相识才对,怎么开口闭口替那混小子说话!”
孟老夫人的口吻很孩子气,惹得老苗姨大笑起来,说:“哪个混小子?那还不是你儿子,他人都送来了,还一个大一个小,安排得妥妥帖帖,你能怎么办?赶回去?大的是断胳膊的可怜人,小的么,生父好歹也姓孟,是死在战事上的,还是个押官,生母是跟着去了的,唉,有情有义啊,这俩生出来的孩子,总不会差。”
“人又没见到,你又知道了。”孟老夫人低头抚着细布,小声嘟囔着。
“嗯!”老苗姨喝下一口凉茶,说:“我就是知道,我能掐会算。”
“能掐会算啊?那你算算现在孩子到哪了!”
“你瞧瞧,这就盼上了?!”
“谁盼着了,不是你说你会算吗?说大话!”
俩老人像孩子一样闹着,蓝盼晓嘴角微微勾着,听到门外有响动,抬头看见是明宝锦回来了。
“元娘吃了吗?”蓝盼晓问。
明宝锦把小篮子亮给她看,帕子裹着的蒸饼和竹筒里的甜浆都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