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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治河道,治一河而止耳。今则合淮与漕治之。黄河自失故道,遂累代为患。稽古而讲求治理,饬戎而绥靖嘉师,官方叙而纲纪毕张,漕运利而堤防固。有典有则,是经是程,伫望谠言,籍资启沃。”[1]
李时居揉了揉眉心,大皇子陈定夷将黄河治理得一团糟,如今被陈定川出到了会试考题中,要向天下举子集思广益。
以陈定夷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恨得牙痒,只可惜考题已经经过明煦帝过目,他再不乐意,也只能憋回去。
回到考题上来,李时居抿了抿笔尖,首先起头。
她认为,古人治河,只是除民之害,今日治河,乃是恐妨运道,致误国计。
在南都游学时,民间的老百姓都认为,不如遏制北流,分水南下入淮。
这是个好点子,也是如今大邾朝廷的主流意见,李时居将它作为治河策的第一方案。
不过她不满足于此,回想实际,陈定夷治河是用了拓宽河道,清理淤泥的方式,但是这样的方法治标不治本,水流速度减缓,反而会令河道中堆积大量泥沙。
她记得穿越之前,在那个历史的分叉口上,大明朝有个叫潘季驯的治河专家提出一套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束水攻沙”,也就是收紧河道,利用水的冲力,冲击河床底部的泥沙,从而达到清淤防洪的目的。
这个方法初看上去玉陈定夷的方法背道而驰,甚至有些骇人听闻,但是仔细琢磨起来,似乎又有几分道理。
只是该不该写入答卷之中呢?
李时居从来不是保守之人,犹豫了片刻,她重新润了润笔,在纸上匆匆作答:
“古之治河者,治一河而止耳,今则合淮与漕治之,而因思夫一劳永逸之策。盖水之性合则冲,骤则溢。别而疏之,所以杀其冲。”[2]
想要长久之策,便不能仅靠人力,而要令黄河自浚,这样才能大大降低了河道淤积的难度,让河水顺畅度得到了提高。
她将语言润色了一遍,算是完成了第一题的初稿,才去看第二题。
好在接下来几道题都没这么艰难,有两题问儒家义理,如“上古帝王修身治国之道”[3]、“河图与洛书义理”[4]。有一题针对制礼作乐,“古者,礼乐皆有书,朕惟欲考三礼之文,补《乐书》之缺,定黄钟之律,极制作之盛,皆圣人治道所当论也。”[5]
而最后一题,问的是考生对陈定川带领翰林院诸生编写的《大邾一统志》的看法。
李时居捂着嘴,差点儿笑出声来。
大伙儿都知道这本书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秉承陛下旨意编写,没人敢说它编得不好。
所以比得就是大家拍马屁的本事了。
然而,又有谁能有李时居熟稔《大邾一统志》的体例和主要内容,了解陈定川和明煦帝的喜好,能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呢?
与陈定川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眼前飘过,原书中陈定川和明煦帝为此书付出的心血亦如画面在脑中展开。
收敛笑意,她在草纸上匆匆写下行文思路。
首先得说一说纂修过程,比如前朝几位皇帝的修志成就,强调《大邾一统志》乃我明煦皇帝时之所纂辑也,义类灿然,无远不载,可谓极盛矣。
然后从此书“出于圣心之独见”“于祖宗之意有相承”这两个方面分股述之。
最后,总结道:“于祖宗作志之由,暨英庙成书之故,历历陈之,鲜有遗失。”[6]
文章一气呵成,停下笔,李时居扭了扭脖颈和手腕,伸展一下筋骨。
这一场会试,她已经尽了全部努力,对得住在国子监中苦读的岁月,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命运的安排吧。
夕阳将半边天空染成赤金,提着空空荡荡的书箱,从贡院走出来时,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疲惫。
她看见蔺文柏、从志义等同窗,只顾得上相视笑了笑聊做安慰,大家便迫不及待往家中赶,填饱肚皮洗净身体,美美睡上一觉了。
好在仁福坊离贡街极近,荻花和枫叶看见李时居的模样,心疼地眼圈都红了,大家很有默契地没有多问,眼疾手快接过书箱和衣物,让李时居吃了碗垫肚子的浇头面,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撒了花瓣的洗澡水中。
枫叶和荻花蹲在木桶旁,一边给她捏肩揉背,一边叨叨着街上听来的八卦。
比如今次会试,竟有八千举子参加,而最终只有不到一百人能够成为会元,角逐三鼎甲。
荻花摇着头,“实在是太……姑娘,你常说的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
“卷。”李时居言简意赅地掀起眼帘。
“对。”荻花小姑娘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我在坊市买菜,听说这次考生中,有一对江西的举子兄弟,连续考了五回都落榜,考的胡子都白了,这得多难啊!”
“荻花!”枫叶拉长了脸,不准荻花在李时居面前散布焦虑。
李时居却无所谓,拍了拍枫叶的手,“放心吧,你们姑娘我一定没问题的。”
她瞧了眼窗外,对面的川庐漆黑一片。
反正现在难题已经交到陈定川和其他考官手上了,她要考虑的,是明天打什么牙祭。
抹了把唇边的口水,是吃鲜虾烩瓜茸呢,还是吃扒鱼福绣球干贝呢?
第113章 会元
就在李时居思考吃点什么美味来犒劳辛苦了九天的肚子时, 贡院里的各房仍灯火通明,一片安静,只有翻卷批阅的沙沙声响。
陈定川要求阅卷在十日内完成, 头一日巡检官弥封糊名, 誊录官和对读官誊抄试卷,第二到八日各考房的同考官进行分别阅卷评卷, 是举卷还是落卷, 都要注明缘由。
直到最后一日, 所有考官方聚在一处,围案而坐,共同商议举荐的试卷, 商定考生的名次。
所有的考官都是经过层层筛选, 学问精深、经验丰富且为人公允者, 对于会试阅卷的一整套流程也不陌生, 以至于去年的恩科会试上, 提前整整一日完成所有的评卷工作。
然而今年的会试,却直至最后一日的深夜,还没定出最终的三鼎甲来。
激烈的争吵声从最大的那间考房中传出——
“还有两个时辰, 名次就要递交到圣上面前, 我看咱们还是稳妥为上!”一名姓赵的同考官梗着脖子道。
他是六年前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任经筵讲官,即便只是从五品的职位, 但常常为明煦帝讲解经义, 可谓皇帝眼前的红人。
“可是咱们会试选人, 不就是要用治国之策的国士么?”吏部右侍郎方珍运皱紧眉头。
两个月后, 他即将接替谢启正任吏部尚书一职,对朝中选人用人的方式有自己的一套长远看法。
桌上放着两张卷子, 所有的名次都已经定好了,唯独这两人,谁得会元,谁为第二,还没个定论。
赵考官闷哼一声,“束水攻沙?且不论此说法与大殿下的治河策背道而驰,这样的想法更是闻所未闻,这个考生怕是从未见过黄河,看见这样的题目,只胡乱写作一通,以夺人眼球取胜。”
方珍运抓了抓额角,“大殿下治水并没有什么效果,至少此人懂得变通,强过那些只知道照本宣科溜须拍马之辈……”
赵考官不同意,点了点桌上的另一张卷子,“我看这人说得就很好,言之切切,精确恳致……”
“可是他的治河策,也并没有脱离窠臼!”方珍运还是舍不得手头的答卷,“此考生才能称得上眼光长远,事君之心恳切,爱民之心真切啊。”
赵考官叹了口气,“方侍郎,您是想评出今科会元,还是想遴选一位治河官呐?”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方珍运摸了摸鼻头,看向上首沉默不语的陈定川。
“三殿下,到底取那一张为会元,您拿个主意吧。”
陈定川拱了拱手道:“我与国子监的关系,诸位都清楚,虽然卷面已经过糊名和誊录,但是为了避嫌,无论如何,这会元都不该由我定夺。”
其实他翻看“束水攻沙”那一张试卷时,便隐隐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疑是李时居所作。
以她的心思和能力,出现在最终的二选一上,确实不算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