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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从宫中赶出来的模样。
榜眼詹明德和探花蒋思远同三殿下都称不上熟悉,朝陈定川拱了拱手便离去。
新科进士都散光了,孔庙内的祭酒和司业还在孜孜不倦地叮嘱国子监生大课考校一事,贡街上就剩下他们两人。
李时居手上还抱着刚刚换下来的褐衣,腾不出手搀扶,只好朝着他绽放一张笑脸,问:“您怎么赶过来了?”
陈定川缓了口气,“今日,听你最后叫我一声老师。”
李时居摸了摸脑袋,没太弄明白他的意思。
陈定川郑重道:“时居,在我心中,你我早就不是师生关系了。”
李时居愕然地摆了摆手,“朝中都知道我跟着殿下学习三年……”
“这也是父皇的意思。”陈定川眼中光芒流转,“眼下的状况,我不宜结党,你我同朝为官……”
“殿下这是要同臣生分了?”李时居不敢置信地抬起眉头。
“不是!”陈定川的声音喑哑下去,“你的学问,甚至都足够当我老师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往后你我不再以师生相称,也不必有什么殿下和臣子的隔阂,我们只是一心担当大邾百姓福祉之人,并无上下之分。”
李时居好像读懂了他的话中有话,定定凝望着他深黑的眼瞳。
“并无上下之分”——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往前踏出一步,幽淡的香气漫过来,“那么……你还记得,春闱过后,要同我一起看星河吗?”
李时居捏了捏衣角。
“我记得。”她又慌忙去挠额头, “乡试后就在孔庙这儿,进士题名碑前,我说春闱之后, 再去看看星星吧。”
“择日不如撞日, 就今天吧。”陈定川温声一笑。
雨意越来越浓,今日没有太阳。淡白的晚光斜照, 他站在马车前微微垂首望着她, 眼睫的阴影下方, 似乎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李时居说好,但又忍不住疑惑,“今晚大概会下雨。”
“无妨。”陈定川朝马车上挥了挥手, 拉着马绳的崔靖很识趣地离开了。
孔庙大门洞开, 无数国子监生从门内涌出来, 好奇地打量着尊贵的三殿下和同样尊贵的连中三元李时居。
“被监生看见, 会不会不大好……”李时居有点儿哆嗦, 昨日被李慎耳提面命一番,她现在心里还发怵。
也不知道陈定川有没有听出来她的意思,那人只是闻言一笑, “就让他们以为我在拉拢新科状元郎好了。”
“好吧, 您带我去哪儿?”李时居搓了把脸蛋,装作商量正事的模样问道。
“这个点儿去天香酒楼,必然要等位置。”陈定川坦然地引着她穿过人群, 微微拱了下眉毛, “很久之前, 我带你去过一家仁福坊的春饼小摊, 你还记得吗?”
李时居说记得,“只是后来我还去过, 那小摊儿已经闭门歇业了。”
陈定川指了指巷口,笑道:“我同老板说国子监生学习辛苦,每日早出晚归,开在那个市口,或许生意更好,恰好我在这处有一个临街的铺面,便折了半价转租给他了。”
李时居挑着眉张望,那里确实新开了一家春饼坊,店门不大,但有上下两层,门口支着锅灶和蒸笼,正值预备晚饭的时候,厨子、掌柜和小二穿梭前后,整条巷道麦香扑鼻。
“什么时候开业的,我竟然没发现。”她睁大了眼睛问道。
“你忙着乡试和会试,没留意是正常的。”陈定川引她走进去,等上二楼,选了唯一靠窗的桌子坐下,又点了一桌菜肴。
饭菜算不上金贵,但胜在食材新鲜好吃,是合脾胃的烹饪和调味,让她想起陈定川头一次带她走进这家小店的夜晚。
“状元郎对我的拉拢可还满意?”陈定川放下筷子,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李时居正在喝牛肉羹,险些呛了呛,忙咽下口中汤羹,扔下汤勺道:“哪里需要拉拢,我早就是殿下的人了。”
说完这话,她又觉得答得仓促,歧义太多。抬眼想解释几句,又正对上他眼光波动的双眸,不禁将滚到喉头的话吞咽下去。
不过四周无人,倒是个可以说点正事的机会。她强迫自己严肃起来,“嗯……我的意思是,状元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您既然已经走到今天的位置……是否后悔当初没有拉拢崔氏呢?”
“今天的位置?”陈定川偏头想了想,明白李时居指的是明煦帝如今交在他手上的重任。
“不过是二皇兄被押入宗正寺,他手头琐事,总该有个人来分担罢了。”陈定川顿了一下,“我也没有……取代大皇兄的想法,我只是想趁着父皇尚在,多做些事,广结善缘,倘若……倘若有朝一日你的身份被发现,我还能有力量护你周全。”
这句话仿佛重如千金,叫李时居浑身震颤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这三年不止她李时居在成长和进步,当年温润如玉的三殿下也变得越来越有压迫感,俨然有了成王者的气势和风范。
感动归感动,但是回想当日在奉天殿内的一切,不禁让她对自己的状元头衔心生疑惑起来。
“所以,让我成为状元,也是您的手笔吗?”
陈定川轻声笑了下,“我就猜道你会问这个问题……但是时居,你还不相信你自己的实力吗?”
李时居咬住了嘴唇,重重摇了摇头,眉眼柔和地笑了。
陈定川也笑,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隔着被楼下一阵蒸汽弥漫上来的桌案。
店中人渐渐多了,不再适合说话,好在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们顺势走出春饼坊。
黄昏已经过去,夜色浓重起来,雨意酝酿了两三天,终于在此刻得到了释放的机会,微小的水粒从乌云落入人间,大概是觉得人间烟火太过诱人,在一声霹雳春雷后,又从小雨粒变为硕大的雨点。
李时居已经当年三年狗腿子,早就习惯先护着未来的皇帝陛下,双手高高举起来遮在身边人的脑袋上,恨不得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帮三殿下遮风挡雨。
但是在陈定川眼中呢,这就是李时居小姑娘对他芳心暗许的证据。
哪里有让心爱的姑娘淋雨,把衣服脱下来挡在自己头上的道理呢?
陈定川赶忙制止了李时居的动作,不容分说,一把将李时居拉入自己怀中。
属于他的气息清淡好闻,在体温的加持下,带出了淡淡的书墨香,还有那一声更比一声响的心跳,恰好抵达李时居的耳畔。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竟然贴在陈定川的胸前。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她走得磕磕绊绊,慌张地挣扎了一下,企图从陈定川的包围里钻出来。
但是陈定川步履不停,却只是伸出手,将她的脑袋往更深处按了按,“旁人看不见你的脸,放心吧。”
怀里的挣扎好像停了一瞬,他低下头,感受到她的发髻戳在下巴上,痒痒的,不由用带着笑意的语气说,“你也得往前走,我们才能尽快回家。”
她缩在干爽柔软的衣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看不见前路,便只能跟紧了陈定川的步伐,反正是往仁福坊方向走,必定没错。等迈过门槛,走上游廊时,她才发觉不对劲来。
没有枫叶和荻花打打闹闹的说笑声,也没有黑漆小门后两边夹道的竹林丛,她浑身颤抖起来,愕然地从陈定川胸前挣脱出去,然后便看见眼前熟悉的川庐别业二层小楼。
呼出一口气,是她的错,来大邾三年,还是摆脱不了人生前二十多年现代文化的熏陶,习惯性地认为,男士应当绅士地将女士送回家中。
到底是天潢贵胄,怎会先就着她呢?
陈定川没察觉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只是温声道,“你先在楼下少等片刻,我上去拿个东西。”
李时居点点头。
——大概,是给她一把油纸伞,让她自己走回去吧?
独自在廊下踱了两圈,她不禁觉得今晚的川庐别业有些奇怪,往日没有几个仆人倒罢了,崔靖是一直住在这儿的,鲜少离开,今晚怎么连他的身影也没有瞧见呢?
那走廊檐下的灯笼,又是被谁点亮挂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