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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轻非打量了他一眼,他和她想象中出入不大,58岁的年纪,脸上皱纹刻得很深,皮肤古铜泛黑,浮着一层黏腻的油光。眼窝、鼻翼、嘴角都干瘪内陷了,眼光却精亮无比,不动声色地回望过来。
他的个子也并不很高,至少不比谢轻非高,但手臂线条紧绷,手掌也宽大粗糙,带有经年劳作特有的力量感。
贾正义道:“两位警官来是想了解一下你媳妇儿的事,你先带她们去见见?”
利双富点头,踩着拖鞋带路。卧房就在堂屋西侧,推开个门就是,并没有去什么阁楼。
卧房内收拾得还算整齐,和旅店房间差不多的陈设,只多了一张旧旧的长沙发,上面摞着好几堆衣服。床是靠内侧墙面放置的,被子团成一团拱起来,利双富走前去弯下腰拍了拍被团,说:“小萍,有人来看你。”
被子底下传来一声兽鸣似的呜咽,大幅度动了动,缩得更紧。
利双富回头无奈地对两人笑道:“小萍怕人。”
谢轻非环顾四周,问道:“她一直住在这个房间?”
“是啊,”利双富道,“这是我们两个的房间,两口子可不得住在一起么。”
“小阁楼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小阁楼其实是个杂物间,只是她没事就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警察同志,是不是有人误会了?”
“误会不误会的,总要查看清楚才知道。”
谢轻非也走到床边,被窝里的人听到她出声后已经偷偷拉下一截被子偷看,人一走近,她畏惧又惊恐地瑟缩起来。利双富被她舞动的指甲划了下手,当即厉声道:“人家要看你,你躲什么!”
汤萍萍打了个冷颤,立刻乖乖钻出被子,但以一个防御性的姿势挡在身前。
谢轻非的目光一凝。
她并不是长发,ⓨⓗ相反头发被剪得短短的,厚重的发量一茬一茬叠在头上。光看外表她和复原图上的人完全不同,但又很难从她现在的外貌上去判断她的年龄,因为她实在憔悴得可怜。她的枯瘦既不是周少平那种病态的消瘦,也不是形体上的棱棱,她是一具还有生命力的灵魂,肉身硬被捏成了形销骨立的矬态。
谢轻非注意到她部分指尖有出血点,掌心布满茧子。她蜷缩时的姿态像冬眠的蛇,腰部以下似乎并不能自由活动,以致她每一次退却都要依靠手掌心做支撑。此外她的眼神中是有清明的,她在被利双富呵斥时明显出现应激性恐惧,但在感觉到自己没有恶意之后,目光又恢复了平和,甚至有些试探性的求助意味。
谢轻非一下子明白了张水那么确信的原因。
戴琳给汤萍萍拍了照,后退时悄悄拽了下谢轻非的衣角。谢轻非感受到她的害怕,抚慰性捏了捏她的手指。
又问道:“她除了不爱说话、怕生以外,身体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利双富和贾正义飞快对视一眼,忙道:“没有啊,我这亲自照顾着她呢。”
谢轻非似笑非笑:“你照顾人的方式倒是挺特别的。”
她意指利双富方才呵斥汤萍萍的态度,利双富刚要解释,谢轻非已经揭过这篇,道:“能带我去小阁楼看看吗?”
“当然可以,跟我来。”利双富又把借口咽下去。
平房的小阁楼其实就是房梁隔出来的三角区,容纳不了四个人,利双富通过梯子爬上去后谢轻非才能勉强上去,映入眼帘的就是个两平米不到的狭小空间,边边角角堆着些纸壳杂物,破旧的小木床三面都抵靠墙壁,上面罩着层皱皱巴巴褪了色的床单。墙面是用土泥混合砌成的,顶上砖瓦有缝隙,漏光又漏雨,昨天夜里的一场小淅沥还留存着未及蒸发的潮湿,顺着墙缝渗漏成线,屋顶转角处颜色都被洇深了一个度。
谢轻非盯着那堵墙看,张水描述的黑色抓痕布满其上,利双富看到她的目光有异,忙解释道:“这都是她自己挠的。早些年孩子被抱走之后她精神就很不好,我一个不留神她就这样。”
谢轻非没搭理他,倾身过去摸了摸墙面,拍拍手道:“不介意我们拍两张照片吧?”
利双富哪里能拒绝,招呼着让贾正义扶着戴琳上来。
谢轻非下楼后调出复原图给利双富看:“图里的人你有没有印象?”
利双富用粗糙的掌心搓了搓自己的右脸,辨认道:“从来没见过”
“哦。”谢轻非没追问,转头对贾正义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先回去了。”
“别呀谢队长,说好再弄一桌的,人我都叫齐了!”
谢轻非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您急着回城里吗?”
“难得出来走走,时间上倒没那么赶。”
“就赏个脸,回旅馆也没什么事干。”贾正义摸摸鼻子。
谢轻非思索道:“那行,我也好多跟几个人打听打听消息。”
贾正义当然满口答应,欢欢喜喜去张罗了。
谢轻非扬了扬手机,“我打个电话。”
走出二人视线,透过房门缝隙,她又看到了汤萍萍。女人小小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唯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样明亮,直勾勾地从缝隙间看向她,就像一潭死水终于遇到了风,久违地泛起涟漪。
谢轻非拨了早晨送她们来的民警的号码。
第30章
时汤萍萍的堂哥汤顺东已经抵达升州, 江照林亲自接了人回局里,带他辨认照片之后又急忙去做了亲缘鉴定。汤顺东的父亲和汤萍萍的父亲是亲兄弟,但为提高比对准确率, 他来之前还带了汤萍萍父母的头发与指甲当检测样本。
等待结果期间,江照林把死者身上发现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和衣物复原图给他看,汤顺东激动道:“对对对, 这就是小萍的衣服!这份通知书……我以为早就丢了,原来她一直放在身上。”
“怎么会丢了?她难道不是来升州上学的吗?”江照林奇怪道。
汤顺东叹了一口气, 道:“其实, 小萍是自己偷偷跑来升州的。”
“我二叔并不支持她读书。她初中毕业之后考上了我们那儿的县重点高中, 学费都要交不少。可就算有了高中文凭又能怎么样呢?那年头整个县里考上大学的人屈指可数, 我二叔就觉得没必要读下去了,在家找份工作再早点嫁人就行了。但是小萍不愿意, 闹了很久。二叔就她一个孩子, 最后还是妥协了, 又供她上了高中。”忆起往事, 汤顺东惆怅了许多, “我们都没想到她真能考上大学, 本来挺欢喜的事儿, 谁知道通知书寄过来那天我二叔发现了她和一个男人通信好几年的事,觉得她去升州就是为了找野男人私奔, 说什么都不准她去读大学了。结果又是闹, 这次二叔态度很坚决, 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 很快又让媒人相看了个合适的小伙子, 准备直接把她嫁过去,好断了她的心思。
“她自己翻窗子跑的, 什么都没带,揣了件过冬的厚衣裳和自己存的钱就跑了。我们不是没找过,没人想到她敢一个人跑到升州那么远的地方,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派出所报案,查到车票购买记录后我来了趟升州,四处都没打听到她的消息。去学校找人,老师也说她根本没来报到。
“小萍她呀……她不是个会抛下她爸爸妈妈不管的孩子,就算心里有气这么久也该消了。再说上学的事情,那是她的梦想啊,如果不是出了事怎么可能放弃呢?头两年一直没消息传过来,我们知道她可能是……”
汤顺东眼眶红了一圈,哽咽着道:“我二叔一直觉得对不起她,总说要不是自己当年那么死板就不会有这事,为此自责了一辈子。所以如果能够找到小萍,不管是生是死,我总得带她回家啊。”
才刚满19岁的少女,靠自己的才学挣出了不一样的天地,她已经摸到热烈曙光的边缘,拿着通行证去奔赴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爱人了,她走了多少路才走出了小镇,本来是可以迎接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