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冒牌古典学家的职场人生(1 / 2)
纪元202年6月1日下午两点。罗四安走进国立伊庀特米大学第一教学楼四楼421教室,这是他担任助理教授之后的第一堂课。讲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学生,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着自己的PDT,总之,每个人都很轻松,直到罗四安进来才恢复安静。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你们这门课的老师。”罗四安故作镇定地在讲台后坐下,“在课程开始之前,我必须提醒诸位,根据《公共数据保障法案》的规定,本课程内容不得以任何载体以任何形式进行复制和传播,对相关数据的记忆内容将作为受保护数据不受每月例检的检查。本课程全程内容由国立伊庀特米大学数据管理处存档,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提供的每一段数据都会包括在内。”
“我相信你们都已经进行了授权,不然就不会坐在这里了。”罗四安在讲完例行的权责声明之后又自以为幽默地加了一句,结果底下的学生没有任何反应,这让他有点儿心虚。
“这门课是人类学史,你们都是人类学专业的同学,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这门课程。”他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那么,在课程一开始,我是否可以请你们各抒己见,说一说你们认为人类学史的研究对象和目的是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请踊跃发言,各位。”罗四安示意道,“如果没有人自告奋勇,那我们就从第一排开始吧,好吗?这位先生?”他指着坐在第一排最左侧的一个男学生说道。
“额……啊……人类学史就是人类学的历史,我想是这样的吧,先生。”那个学生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认为,它的研究对象就是人类学历史上的各种理论和事件吧。”
“你说的不错,那么它的目的呢?”罗四安尽量表现出循循善诱的样子。
“目的……是……了解历史。嗯,了解以前的理论,作为学习的基础。”学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嗯,好的,谢谢。”罗四安的头上开始沁出汗水,他注意不要做出用手扶额头的动作,这个动作在面对他人发言时是极不礼貌的。“谢谢,或许,有其他同学有不同看法吗?”
“先生,我想我们不应该纠结于这样的问题了,对吗?”坐在男学生身后的一个女生说道,“难道我们不是都清楚吗?我们来学这门课只是因为它是一门必修课,而要获得学分必须要通过它?”她的口气有些咄咄逼人,“在我看来,在人类学这样一门以实验为基础的学科中讲授历史,根本就是一种浪费时间。所以,请您照着您自己的讲义来上课就好了,不是吗?”
“这位女士,你的说法很有意思,也有一定道理,但恐怕不能令所有人满意。”罗四安扫视了教室中的学生一下,“或许,你们中有人不赞同她的说法?”
没有回应。“好吧,我来反驳一下你的观点。”罗四安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至少还有人会回应自己的话。
“咳,你刚才说人类学是一门以实验为基础的学科,在今天确实如此。”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缓低沉,显得更从容不迫,“但这并不是这门学科的最初状态。”
“我想你们都知道,人类学永恒的主题是:人是什么。”罗四安提高了声调,“而这个问题并非出自一名实验科学家,而是由一名书斋中的学者提出的。也正是从他开始,人类学这个名字诞生了,并且从中分出了两个分支:理论人类学和实用人类学。”
“我们现在谈论的‘人类学’其实更多指的是实用人类学,它是一门综合了古代的神经科学、生物学、社会学、计算科学等等学科内容的交叉学科——我想你们熟悉的恰恰是这些。”他没有自信对视下面的学生,只是按照记忆中的内容复述着,“而理论人类学呢?它更多地继承了古代的哲学、认知科学、心理学的内容,这些内容的研究并非单纯依靠实验……”
“先生,我想理论人类学只是一些假设,或者猜想,不是吗?”之前的那个女生再次发言,“而人类学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一门建设性的学科,我们希望通过它带来实际的价值,而不仅仅是猜想,猜想并不能制造什么东西,所以它是无用的。”
“先生,我部分认同她的观点。”第一排的另一名学生说道,“我认为理论的发展应该由实验推动,由实践去验证,而不能依靠逻辑推理和设想。或者,这是其他学科研究的主题,而不是人类学。”
“是的,先生。”“我也是这么想的,先生。”课堂里陆陆续续地传来赞同的声音。而罗四安的头上真的冒汗了。
“好的,各位,我们继续。”待教室里的声音平息了一些,罗四安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你们会有这些看法,为什么你们会有这样的认识,以及,我们如今为什么是如此看待人类学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些都是你们的直觉,你们很自然地相信这一切,但我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相信这些?”
“因为它是真的。”一个学生说道,“我们相信这些是因为我们具备了相关的知识。”
“这位同学,你很自信。”罗四安实在忍不住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在二百年前,那时的研究者和你一样自信,他们也认为,他们的理论是真的,他们的研究是有理有据的。”他话锋一转,开始谈论他个人更熟悉的话题,“也许你们知道,基因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的身体机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进步,但实验表明,我们的认识能力和思考能力比起古代的人类并没有明显的进步。”
“也就是说,百年前的人和我们一样具备完备的逻辑和认知能力,但为什么他们会得出与我们完全相反的结论呢?”罗四安没有留给学生们插话的空间,“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实验数据的差别,他们没有更精确更充分的数据。但是,即使对于同一组数据,为什么我们现在的理论会做出与古代学者全然不同的解释呢?”
“同学们,我想,我们不应该预设以对与错来区分历史上的研究和当代的研究,而应该正视这种差别。”他趁着学生们沉默的间隙赶紧说道,“这就是人类学史这门学科存在的价值——它不仅仅是对历史事件的陈述,也是对各种已有理论的比较、评价和反思,这对于我们进行新理论的探索时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好了,我们马上开始正式的课程——人类学历史的第一课。”罗四安开始擦汗,“关于人类学一词的最早出处,据传出自旧历1501年的古代学者马格努斯·亨特……”
“先生。”最开始表达不畅的男生举起了手,“您刚才说据传,为什么这个出处是传说呢?”
“啊,这个,我们需要从古代文字讲起……”罗四安再次擦了一把汗,“你们知道吕泰斯方言中对人类学这个词的拼写,对,这是来自一种古代文字,但不是方块字。”
“先生,人类学这三个字明明是方块字啊?”另一个学生提问道,“它很清楚地表达了人类和学问这两层意思,如果它的来源不是方块字,那又是什么呢?”
“对啊,我没有学过古代文字。”“我也是。”“我的母语就是通用语,从识字开始就学习的是方块字。”“对啊,这太奇怪了,为什么要讲古代语言。”
随着学生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罗四安愈加急躁了,他努力地挥动着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在努力无果之后,他只好大声说道:“我们休息一下吧,十分钟之后继续!”
“这都是些什么学生啊?”罗四安正自言自语地走在教学楼的楼道上,却一下子看到了他们的系主任薛教授迎面走来。他想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却被对方叫住了。
“小罗,第一天上课吧,怎么样?”薛教授和蔼地问道。
“啊,啊,还行。”罗四安随意答应着。
“从研究到教学的转化可不容易啊。”薛教授保持着理解的微笑,“按照我的经验啊,要在课程开始讲一些学生们不了解,但又感兴趣的东西。”
“是,谢谢您的指点。”罗四安逃也似的回到了教室,他看到现在教室里只剩下十个人了。
“同学们。”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道,“我们来讲讲古代文字吧!”
“所以,古代文字的类型和书写系统就是这样的。”罗四安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讲到了课程结束的时候,“好,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下个星期的同一时间我们会继续讲解几个书写系统的例子。”
他看到教室里的学生都呈现出一种懵懂与疲劳交织的神态,心满意足地活动了一下身体:“这下没有问题了吧?再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提问与插话了,保证是你们从未听过的全新知识……”他这样想着,走出了教室,而教室中的学生依然瘫坐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罗四安回到美丽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他照例没有回自己家,而是推开了“四安堂”的大门。“老雷,干嘛呢?”他发现雷纳托仍然靠在他那张惯常的躺椅上,只不过手上把玩着一个新奇的东西。
“老罗,你说这是什么?”雷纳托朝他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小玩意儿。
“看不出来,我又不是古代学者。”罗四安看了一眼,“看着像古代的通讯工具。”
“你这不是知道吗?”雷纳托一下子坐直身体,“具体来说呢?”
“什么具体来说,在PDT发明之前,人们使用着各种不同型号的通讯工具,它们具有即时通讯和视听接收放送功能。”罗四安随口说道,“对了,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怎么反过来问我?”
“哼哼。”雷纳托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躺回了椅子上,“你今天看起来很累。”他说道。
“你好像并没有看到我,”罗四安也拉过椅子坐下。
“听你的声音,很累的样子。”雷纳托还是没有看对方。
“讲了一些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能不累吗?”罗四安没好气地说,“老雷,借我你的收藏看看。”
“哪个?”雷纳托懒洋洋地转过身,“自己去拿不行吗?”
“我要恶补一下自己的古典学知识了,你不是经常看古代文学吗,有一本和你看的那本小说有关的书,叫什么来着?”罗四安找出了一瓶饮料,打开灌进嘴里。
“《悲剧的诞生》。”雷纳托说道,“但事实上,那并不是一本古典学著作。”
“我只需要记住几个古代的名词,最好是成对出现但含义却不清不楚的。”罗四安从靠近里间的柜子里翻出来了一个老旧的显示设备,“就在这里边,是吧?”
“自己找,我也忘记放在哪里了。”雷纳托继续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顺便,跟它一组的那些书你不妨都看看,挑自己喜欢的记忆吧。”
“哈!我找到了!”罗四安捧着那个显示屏兴奋地说道,“你看看,‘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多么完美的一对概念啊!”